十五年前,莫家后院,祖宗祠堂前,执行了一场家法。
十鞭,十杖,毫不留情的落在长孙莫辽源的身上,其余莫家子孙就站在一旁观刑。
这是莫浔第二次在爷爷脸上看到悲痛与愤恨交加的模样,第一次则是三年前,父亲死时。
太阳升到了最高处,照的人眼晕,他眯了眯眼,开始思考这场家法的来由。
起因不过是他们兄妹四人一同陪着妹妹做游戏,在他们毫无演技的放水下,妹妹得了第一名,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大哥!”一声哭叫突然响起,随即就看到五岁的莫姌从前院冲进来,跑到跪着的莫辽源旁边,在看见从衣服渗出的血痕时,更是吓得眼泪汪汪。
小小的孩子,不及人腰间高,如今大哥跪在地上,也就才到他肩部,她就趴在大哥肩头哭,那么小的身躯,竟然会有那么多泪,沾湿了大哥大片衣襟。
他看的的分明,大哥原本笔直的肩背,在妹妹的眼泪落到颈侧伤痕的那一刻,迅速佝偻下去,他承受了整整十鞭十杖的惩罚,偏偏对一滴眼泪的重量无所适从。
他的大哥,从来只有这么一个软肋,摆在明面上,众人皆知。
莫辽源低着头,从莫浔的角度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在莫姌跑进来之后,爷爷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他嘴唇颤动着,望着跪在地上的大哥,神情中尽是哀其不幸与无可奈何,仿佛下一秒,一声怒骂就要脱口而出。
莫浔不明白,一场游戏而已,他们这些孩子尚且清醒,怎么就只有大人当了真?
或者说,为什么大人会当真?
这天格外热,晴空万里,没有半点浮云,莫浔仰头眨了眨眼,从肺里呵出一口气,缓缓渡入热浪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缺水的鱼,阳光照在脸上,眼眶酸疼不说,头更疼,耳朵似乎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轰隆隆,这些声音甚至盖过了妹妹的哭声,让他有那么几秒眩晕。
再次回过神时,他看到妈妈正招手让妹妹回来,忧虑与怜悯在她的眉眼处交织,看似平和,可莫浔却隐约察觉到在妈妈心里,有着与爷爷一样,甚至更为猛烈的挣扎与痛苦,然而这些种种,她都压制在心里,以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勉强从唇齿表露出了万一。
并非像爷爷那样大发雷霆,她只是说:“小姌,你过来。”
她并不看她的大儿子,在这一刻,她的眼底有着让人难以琢磨的光芒,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坚决而疯狂,如一道忽然燃起的炽焰,不肯将息。
莫浔愣愣的看着骤然陌生的女人,他想开口唤一声妈妈,好让那个温柔的女人回来,看他一眼,可是这两个字在舌尖翻来覆去被咀嚼的半天,他也没有喊出口。
莫姌悲伤极了,那里会听母亲的呼唤,她一手抹泪,转过身,冲爷爷喊道:“为什么要让大哥跪着,为什么要打大哥?爷爷是大坏蛋,莫姌讨厌爷爷。”
年纪小小的孩子,握着双手,站在人群中哭的一塌糊涂,可这一次,老人不再慈眉善目,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待瞥见被她护在身后的莫辽源时,神色更是阴晴不定。
莫浔心中一紧,正要跑过去将妹妹抱回来,手掌就被人碰了碰,然后就被抓紧了,他回过头,看向这个十岁出头的瘦弱孩子。
仔细想想,其实莫姌才应该是排行第四来着,只是在父亲去世不久,妈妈就从孤儿院带回来了一个孩子,起名莫邶风,后来,这个孩子就成了他们的四弟,而莫姌就成了五妹。
他们的五妹在所有人的爱护下渐渐长大,其中大哥最喜欢她,有时候只是远远瞧见,就会满眼笑意,但他从不触碰她。
而身为养子的四弟,却经常带着莫姌玩耍,或背或抱,就如同妈妈第一天带他回来时说的那样,他会是一个好哥哥。
在莫浔的凝视下,莫邶风说:“二哥,别去,你不能去,三哥也不能去。”
莫浔这才发现他另一个手拉着莫策的衣角,以防止他突然窜出去,莫策挣了一下没挣开,扭头低喝道:“莫邶风你松手,没见小姌哭了吗?爷爷正在气头上,万一迁怒小姌了怎么办?!”
“你们过去了,爷爷会更生气。”莫邶风说了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他在说完这句话后,独自走过去,将哭泣的莫姌抱了回来,小声安抚。
莫姌还在哭着,双眼肿得像两颗核桃,一阵一阵的打着哭嗝,莫策小心的哄着她,这是他除了在面对游戏机外,唯一愿意做也做的最耐心的事情。
他做着鬼脸逗她,莫邶风沉默着,而莫姌只是哭。
漫长的沉默后,爷爷重重叹息一声,后而拂袖离去,只留下一句:“阿源,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跪在地上的大哥向爷爷的背影重重的磕一个头,好久也没有抬起。
自那一天,大哥就离家了。
那时大哥十四岁,在这之后的十五年里,他再也没有踏进家门一步,就连爷爷与妈妈的葬礼,也只是在无人时,独自去墓前祭拜。
这件事情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对大哥动用家法。
而问题的答案来的太晚,竟然隔了十五年。
那天,听到这个答案的莫浔,看着对面的莫邶风,勉力想要露出一个合适的表情,却发现自己面部肌肉已经僵硬,连开口都是勉强。
他猛地卸去浑身气力,靠在椅背上,声音极轻:“诅咒?”
视线在空寂的室内漫无目的的扫视了一圈,只留下一声仓促凄凉的呵笑:“荒缪!”
莫浔睁开眼睛,身为梦使,他能轻易将曾经发生的过往化作梦境进行回想,可这还是第一次,在无意识下梦到那时候的事情。
“二哥,”莫邶风将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与莫浔的梦境相比,时间已经如流水般在他们身上潺潺而过十五年,让曾经瘦弱的孩童也已长成文质彬彬的青年模样。
莫浔端起咖啡,缓缓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
莫邶风笑道:“不加糖,不加奶,二哥,你有没有考虑过直接吃咖啡豆?”
莫浔喝完咖啡,将空杯放下,“你什么时候喜欢开玩笑了?”
“那件事情,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三哥?”莫邶风敛了笑,正色道。
莫浔靠着椅背,仰头无所谓道:“告诉他做什么,大哥和我不还排在他前面吗?什么时候等我也撑不下去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莫邶风并不惊讶,只是道:“二哥,你和大哥真不愧是亲兄弟,想的都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气势逼人,莫浔与莫邶风同时起身“大哥。”
“大哥。”
莫辽源神色淡淡,缓缓落座,交叠起双腿,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搁置膝间,轻声道:“坐”
两人这才坐下,莫浔脊背挺直,正襟危坐:“大哥身体怎么样了?”
说话间,垂眸在莫辽源的手背上扫视一眼,果然发现几点针孔状的痕迹,忍不住悲从中来,心底渐次升起的苦涩让他的脸上也透露出一丝悲苦。
面对这个独自承担着一切的兄长,纵然他已经成为莫家的家主,也觉得亏欠过甚,乃至只看一眼,都感自惭形愧。
他似乎从未理解过大哥,而大哥也并不想要他理解,因为理解了,也就意味着他在这场感情与理智,乃至伦理道德的博弈里,满盘皆输。
莫辽源并不在意他的打量,清冷的眉峰如两柄出鞘的利剑,每每抬目,就是铮铮鸣动。
他淡声道:“最近让弟弟妹妹在天黑后不要外出,更不许去无人处,廖野溪那边传来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鬼节将至的缘故,凶魂厉鬼大批出现,害死了不少人,这次不比往常,这后面似乎有一股势力在推波助澜,就连驭鬼师都折损了不少,咱们莫家虽说是梦使,不问鬼神,但多少占了术士的边,魂火也比一般人更打眼,很容易成为那些鬼祟的目标,所以,一定要多加重视。”
莫浔颔首,又道:“廖野溪?就是今年上位的那个驭鬼师首领?”
“二哥认识?”莫邶风道,
莫浔道:“不,只是听说这人年纪轻轻就拥有了三个特别强大的鬼卒,而且性格极其狠辣,手段强硬,治下严格不说,还没有半点人情味,有人猜测他手底下人命不少,可能半只脚已经踩在棺材里了。”
驭鬼师只可驭鬼杀鬼,一但杀人,就会损耗自身阳气,长此以往,自身也可能会变成恶鬼。
莫邶风笑道:“这段时间我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这个人的评价,不过二哥这个版本是最有意思的。”
“你那儿还有其他说法?”莫浔道,他知道在莫邶风任职的警局里就有专门处理灵异事件的第三科,却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对这个新任驭鬼师首领也有所了解。
莫邶风点头:“这段时间第三科都忙的不可开交,不是在抓鬼就是在抓鬼的路上,驭鬼师那边也派了几个人过来帮忙,听他们说廖野溪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对谁都是一脸和气,还有个说法更有意思,说这人比较疯,做人做事无所顾忌,雷厉风行,但也在可控范围内,到也不像二哥你说的那么狠辣。”
莫浔道:“随便他是什么人,总之,咱们莫家不趟这趟浑水。”
莫辽源坐在窗前,脸庞肩背光影各半,漠然以对。
莫邶风起身:“是,二哥。”
送莫浔离开后,莫邶风想起了一件事,他神情凝重的返回室内,道:“大哥,二哥和三哥是双生子对吧。”
莫辽源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指掌缓缓用力,指甲划过细密的丝绒,最后扣握成拳,语气平静:“你到底想说什么?”
莫邶风走到他面前站定,知道大哥不喜欢仰视他人,就自行蹲下身,轻声问:“妈妈当年是刨腹产,那如果是顺产的话,谁才是哥哥呢?”
这个诅咒会依次往下顺延,现在是大哥在承受,等到大哥撑不下去了,就会另寻宿主。
可二哥真的是第二宿主吗?
三哥莫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莫浔你别老拿哥哥的名头压我,咱俩谁是哥哥还不一定呢。
那时他只当做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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