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指尖的流沙,悄无声息地滑入十二月。榆市的冬天展现出它最严酷的一面,北风开始带上刀刃般的锋利,行道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倔强而孤寂的枝干,指向铅灰色的天空。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的水雾,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发下来,带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味道。易雪的名字安静地待在班级前列的位置,不显山不露水,却足够扎实。这是她习惯的位置,也是她感到安心的领域。知识是可控的,付出努力便会有清晰的回报,不像人心,那样难以揣测,那样容易变迁。
岑晏的成绩也不错,虽然不像易雪那样稳定地拔尖,但数理方面尤其突出,带着点举重若轻的聪明劲儿。他拿着卷子,扫了一眼分数,便随意地塞进了桌肚,转头看向正用红笔仔细订正错题的易雪。
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和窗上的水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安静,像一幅精心勾勒的工笔画。
教室里有些嘈杂,考完试的松弛感和对即将到来的周末的期待,让空气都活跃了几分。岑晏似乎被这种氛围感染,或者是单纯地不想安静待着,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易雪的手臂。
易雪从解析几何的辅助线里抬起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询问看向他。
“易雪,”岑晏歪着头,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像是随口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喜欢什么季节?”
这个问题太过寻常,寻常到让易雪有些意外。
她以为他会问考试题目,或者评论刚结束的球赛。
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试卷的边缘,沉默了几秒。
喜欢什么季节?这是一个她很少思考的问题。
季节对她而言,更多是体感的温度和外界的景色变化,与“喜欢”这种带有强烈主观情感色彩的词,似乎关联不大。
如果非要选一个……
“冬天。”她轻声回答。声音不大,却清晰。
这是她内心真实的答案。
不是因为浪漫的雪,也不是因为节日的气氛。
恰恰相反,她喜欢冬天的冷冽和肃杀。
喜欢那种万物凋零后暴露出的、**而真实的骨架。喜欢寒风带来的清醒感,能让她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更重要的是,冬天足够冷,冷到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自己包裹在厚厚的衣物里,像一层坚硬的壳,隔绝外界的窥探,也藏起内里的柔软和不安。
在冬天,她的沉默和清冷,似乎都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与环境融为一体,不再显得突兀。
“冬天吗?”岑晏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更浓的笑意,眼睛都弯了起来,“真巧,我也挺喜欢冬天的。”
易雪抬眼看他,有些不信。
岑晏这样的人,应该是属于盛夏的,属于阳光、汗水和无尽活力的。
他怎么会喜欢万物沉寂的冬天?
岑晏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笑着补充,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热情:“冬天多好啊!有雪,可以打雪仗!而且,马上就要放寒假了,还能过年!”他的理由简单、直接,充满了孩子气的快乐,与易雪那种基于防御和自省的喜欢,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语气变得更加雀跃:“而且,我特别喜欢在冬天听周杰伦的歌!尤其是那首《不该》!氛围感绝了!易雪,你看,我们都喜欢冬天,我还喜欢听《不该》,我们这算不算……”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的笃定,“……挺有缘的?”
《不该》。易雪的心猛地一跳。怎么会这么巧?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桌肚里的手机。
为了隔绝课间的喧闹,她习惯戴着耳机听音乐,而此刻,她的播放器正运行在随机模式上。
仿佛命运开了一个极其微妙又不容忽视的玩笑。就在岑晏说出“不该”这两个字的瞬间,耳机里,前奏的钢琴声恰好落下,周杰伦那独特而带着遗憾怅惘的嗓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膜:
“假装我们还在一块,我真的演不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易雪整个人僵住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她刚刚说出自己喜欢的季节,他附和,并提及一首特定的歌,而这首歌,就在此时此刻,分秒不差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这概率小到令人难以置信。
一股奇异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她的脸颊,甚至耳根都开始发烫。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像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掩饰这过于戏剧性的巧合。这巧合让她感到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脱离她熟悉的、可控的轨道。
然而,岑晏并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他注意到了她瞬间僵直的身体和突然泛起红晕的脸颊,以及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
他何其敏锐,几乎是立刻,带着一种猎人般的精准,俯身凑近,目光落在她从校服口袋里滑出一半的白色耳机线上。
“你在听歌?”岑晏挑眉,眼神里充满了狡黠和探究的笑意,“该不会……正好是周杰伦吧?”
易雪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想把手机藏起来,想拔掉耳机线,但手指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岑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发现了惊天秘密的得意,他不由分说地、极其自然地伸手,轻轻捏住了那只滑出她口袋的耳机,动作快得让易雪来不及阻止。
他将那只微小的耳机凑近自己的耳朵。
只一秒。
他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到确认、再到一种近乎夸张的、灿烂无比的惊喜。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辰,直直地看向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易雪。
“《不该》!”他几乎是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兴奋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真的是《不该》!”
他松开耳机,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将脸凑到易雪面前,距离近得易雪能清晰地看到他卷翘的睫毛和脸上细小的绒毛。
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洗衣粉的味道,混杂着少年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看吧!看吧!”岑晏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提高,引得前排同学都回头看了一眼,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易雪,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我、就、说、我、们、有、缘!”
“有缘”这两个字,像带着回音,在易雪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她的脸颊滚烫,几乎能煎熟鸡蛋。
她下意识地想反驳,想说这只是巧合,是概率问题,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无数巧合。
她想说“有缘”这种词太过轻浮,太过……言情小说。她习惯性地想要筑起防线,将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让她心慌意乱的联结推开。
可是,当她抬起眼,撞进岑晏那双毫无阴霾、纯粹得只剩下惊喜和快乐的眼睛时,所有到了嘴边的否认和辩解,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眼神太干净,太直接,不含任何杂质,只是单纯地为这样一个奇妙的“巧合”而感到由衷的开心。
仿佛这不是什么暧昧的暗示,而是像发现了一道数学题的巧妙解法,或者投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一样,值得欢呼雀跃。
在他的注视下,易雪感到自己那层坚硬的、用来自保的冰壳,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咔嚓”声。有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从裂缝处悄然渗入,缓慢地流向四肢百骸。
她慌忙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炽热的目光,手指慌乱地按停了手机上的音乐,仿佛这样就能切断这令人心慌的“证据”。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大得快要盖过教室里的所有嘈杂。
“……只是随机播放到了。”她最终,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挣扎着说出了这句苍白的辩解。
“随机播放才更能证明是缘分啊!”岑晏立刻接话,逻辑无懈可击,笑容得意洋洋,“不然怎么我刚好说到,它就刚好响起?这叫天意!”
天意。易雪的心又是一颤。她从不信什么天意。她只相信眼见为实,只相信努力才能得到,只相信握在手里的才是真实。
天意对她而言,太过虚无缥缈,像父亲曾经许诺却从未兑现的陪伴,像母亲坚信却最终破碎的爱情。
可是此刻,在这个冬日下午,在暖气过足的教室里,在身边这个少年灿烂得过分的笑容里,在这个巧合到诡异的瞬间……她那颗习惯了怀疑和疏离的心,第一次,对“缘分”和“天意”这种虚无缥缈的词语,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动摇的涟漪。
她不再说话,只是将滚烫的脸颊埋得更低,假装专注于眼前的试卷。但那些复杂的数学符号,此刻却一个也看不进去。耳机里似乎还残留着《不该》的旋律,和岑晏那句带着笑意的“有缘”,交织在一起,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这个冬天,好像……真的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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