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像一场漫长的冬雨，淅淅沥沥地终于落下帷幕。交上最后一科试卷的刹那，教室里响起一片混杂着解脱和疲惫的叹息声。易雪整理好笔袋，看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有种空落落的轻松。
假期开始了，意味着将有长达一个月的时光，需要独自面对那个安静得只剩下挂钟滴答声的家。
母亲林芷似乎比以前更忙了，为了那份支撑她们母女生活的会计工作，常常加班到很晚。
家，对于易雪来说，更像一个精致的、缺乏人气的壳。
她习惯了这种寂静，甚至依赖这种寂静，可当假期真正来临，寂静被无限拉长时，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洞感还是会悄然蔓延。
出成绩那天，易雪的名字依旧稳稳地待在班级前三。她平静地看了一眼成绩单，便将手机界面切了出去，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倒是母亲林芷打来了电话，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和欣慰，叮嘱她假期好好休息，想买什么书就买。
易雪握着电话，听着母亲那边传来的、属于办公室的嘈杂背景音，只是轻轻“嗯”了几声。挂断电话后，屋子里重新陷入沉寂，那寂静比之前更深沉了。
鬼使神差地，她套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母亲去年给她织的米白色围巾，决定出门一趟。去书店。
这是她极少有的、非必要的出门。或许只是想把自己投入一个有些许人气，却又互不打扰的环境里，驱散一些独自在家的清冷。
榆市的冬日街头，行人匆匆，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干冷的空气里。
易雪低着头，将半张脸埋进围巾，朝着市中心那家最大的书店走去。
命运有时就是喜欢开这种无伤大雅却又令人心惊的玩笑。
当她推开书店厚重的玻璃门，暖意夹杂着书卷和咖啡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文学畅销”书架旁的熟悉身影。
岑晏。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浅灰色毛衣。
他正低头翻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科幻小说的书，侧脸在书店温暖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易雪的心跳骤然失序，像被惊扰的雀鸟。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转身退出去，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但已经晚了。
岑晏像是心有灵犀般，恰好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书架，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带着惊喜的笑容，像冬日里突然破云而出的阳光，晃得易雪有些睁不开眼。
“易雪！”他放下书，几步就走了过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愉快，“好巧啊！”
“……好巧。”易雪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手指却在羽绒服口袋里悄悄握紧。
怎么会这么巧？
榆市这么大，书店也不止这一家。
那个关于“有缘”的念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她心慌意乱。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偶遇”。
她习惯了对所有社交场景预设好反应模式，但岑晏的出现，总是能轻易打乱她的节奏。
她只能低低地又说了一句“我随便看看”，便近乎仓促地走向不远处一个相对僻静的、摆放着散文随笔的书架区，假装专注地浏览起书脊上的标题。
书店里暖气开得很足，很快便驱散了她从外面带来的寒意，甚至让她觉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她能感觉到岑晏的目光似乎一直若有若无地跟随着她，这让她背脊僵硬，连挑选书籍的动作都变得有些不自然。
她随手抽出一本林清玄的散文集，走到靠窗的一排阅读长椅边坐下，试图用书本将自己与这令人无措的现实隔开。
文字是熟悉的，清淡、禅意，带着对生活的细微体悟。但今天，这些字句却像是浮在纸面上，怎么也落不进心里去。
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在警惕地关注着不远处的那个存在。
脚步声靠近。
易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岑晏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但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种礼貌的、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
然后，一瓶东西被轻轻放在了她的手边。
易雪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是一瓶AD钙奶。
小小的、熟悉的瓶子。更让她怔住的是，吸管已经插好了，而且，瓶身触手是温热的。
“热的。”岑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自然的、仿佛理所当然的语气，“冬天喝点热的舒服。”
易雪愣住了，看着那瓶冒着丝丝热气的乳白色饮料，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
惊讶，困惑，还有一丝……被照顾到的、陌生的暖意。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很少有人会这样细致地考虑到她。而且，是AD钙奶这种带着童年记忆的、甚至有些幼稚的饮料。
他怎么会想到买这个？
还是热的？
她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拿。
接受这份好意，似乎意味着某种关系的拉近，这让她感到不安。
“喝吧，暖暖手也好。”岑晏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语气轻松地说，然后自己也拿出一瓶，喝了起来。
易雪沉默了几秒，终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瓶温热的AD钙奶。
热量透过玻壁，缓缓地熨贴着她微凉的指尖，一路蔓延，似乎连冰冷的心口都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她低下头，小口地吸着。
酸酸甜甜、带着奶香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温热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各自看着书，偶尔能听到岑晏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她自己轻微的心跳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书店里的灯光显得更加温暖静谧。这种安静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和谐。易雪紧绷的神经，在这样静谧的氛围和手心的温暖中，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
忽然，岑晏合上了手中的书，侧过头，目光落在易雪被灯光柔化的侧脸上。他看得很认真，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没有任何杂质。
“易雪，”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像是在陈述一个思考已久的发现，“你好像童话里那些很高贵的公主。”
“公主？”易雪从书本里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向他。
这个比喻太过突兀，也太过……
不切实际。
公主？
她吗？
一个沉默、内向、家庭残缺的少女，怎么会和童话里那些备受宠爱、光芒万丈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嗯。”岑晏点点头，眼神清澈而肯定，“你不觉得很像吗？”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你看，你看起来总是安安静静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有点……嗯，用他们的话说，可能有点‘难相处’。”他说这话时，并没有贬意，反而带着点笑意，“但是，我发现了。”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易雪微微闪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个慢热的人，不是吗？就像那些被保护在高塔或者城堡里的公主，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展露真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才能慢慢靠近，看到她们真实的样子。”
易雪的心，因他这番话，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看出来了。
他不仅看出了她的“不开心”，还如此精准地描绘出了她内心那座自我保护的“高塔”。
慢热，不是冷漠，只是一种谨慎的自我保护。
这个解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理解，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让她心门上那把沉重的锁，发出了细微的松动声。
她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的、小小的、有些无措的自己，鬼使神差地，轻声反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那你觉得……你像什么？”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这太不像她了，这近乎是一种……试探？
一种对彼此关系的探寻？
她立刻想收回这句话，想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
岑晏似乎没料到她会反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自信和赤诚。
他指了指自己，眼睛亮晶晶的：“我？我感觉我像童话里的骑士啊。”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天经地义的使命感，“只守护公主的那种。”
只守护公主的那种。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星星，在易雪的心湖里漾开了巨大而无声的涟漪。
骑士。
守护。
这些词汇太过梦幻，太过遥远，与她灰白调的现实格格不入。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她的脸颊无法控制地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烫得厉害。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被书上的文字吸引，心脏却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小鹿，砰砰乱撞，几乎要挣脱胸腔。
后面岑晏又说了些什么，她几乎都没听清了。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公主”和“骑士”这两个词，以及他那句“只守护公主的那种”。
这像是一个过于美好的、她不敢触碰的幻梦。
她配得上这样的比喻吗？
他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吧？
各种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交战。
又在书店待了一会儿，易雪终于找了个借口，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离开那温暖的、充满了岑晏气息的空间，室外的冷风让她滚烫的脸颊稍微降温，却吹不散心头的混乱。
她想找个人说说话，需要一点熟悉的气息来安抚自己过于动荡的心绪。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闻逢伊的电话。
下午，易雪去了闻逢伊家。闻逢伊的家总是充满烟火气，温馨而热闹。
闻逢伊妈妈热情地招呼她，给她拿各种水果零食。坐在逢伊铺着柔软地毯的房间里，听着好友叽叽喳喳地讲述假期计划和班级趣闻，易雪那颗漂浮不定的心，才渐渐有了一种落回实处的安稳感。
“哎，雪雪，你脸怎么有点红？是不是冻着了？”闻逢伊终于注意到她的异样，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没……没有。”易雪下意识地避开她的手，眼神有些闪烁。
闻逢伊狐疑地看着她，忽然眯起眼睛，带着侦探般的敏锐：“不对，你有情况！快说，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遇到什么人了？”她促狭地用肩膀撞了撞易雪。
在闻逢伊连哄带骗的追问下，易雪终究不是善于撒谎的人。
她支支吾吾，脸颊绯红，最终还是极其简略地、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和内心活动，提到了在书店“偶遇”岑晏，以及他那些“奇怪”的比喻。
“哇！骑士和公主！”闻逢伊听完，眼睛瞬间亮得像探照灯，兴奋地抓住易雪的胳膊，“可以啊岑晏！没看出来这么会啊！这简直太浪漫了！雪雪，他肯定对你有意思！”
“你别瞎说！”易雪急忙否认，脸更红了，“他就是……就是随口胡说八道的。”
“才不是呢！”闻逢伊斩钉截铁，“AD钙奶还插好吸管热的！这么细心！还说你是需要耐心靠近的公主，他是守护你的骑士！这还不是表白是什么？这比直接说‘我喜欢你’高级多了好吗！”
听着闻逢伊兴奋的分析，易雪的心更乱了。
是真的吗？
岑晏他……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可他们才认识一个学期，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那样耀眼的人，又怎么会……
“可是……”易雪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自卑，“我哪里像公主了……”
闻逢伊看着她低下头的样子，瞬间明白了易雪的心结。
她收起玩笑的神色，握住易雪微凉的手，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雪雪，你很好，真的。你长得好看，成绩好，性格又安静温柔……好吧，是有点太安静了。但是，这有什么不好？岑晏说得没错啊，你就是像公主嘛，只不过是个比较……呃，酷一点的公主？”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易雪的不安。
“而且，”闻逢伊看着她，眼神温暖而坚定，“不要总想着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你是你，你值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包括被人喜欢，被人当成公主一样守护。”
值得吗？易雪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
童年的创伤和家庭的阴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她始终无法坦然接受他人的好意，无法相信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
岑晏的出现，他那些直白又温暖的话语，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幽暗的心房，让她既渴望，又害怕。
在闻逢伊家待了一个下午，易雪的心情依旧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回家路上，华灯初上，榆市的夜晚寒冷而清澈。她独自走在街上，看着路灯下自己拉得长长的影子，耳边回响着岑晏的话，还有闻逢伊的鼓励。
公主和骑士……
守护……
这些词语像一颗颗小小的种子，被岑晏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种进了她冰封的心田。
她不知道这些种子能否发芽，也不知道即使发芽，能否抵御她内心深处的严寒。
但此刻，她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个角落的坚冰，确确实实，因为那个叫岑晏的少年，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冰冷的风吹来，她却觉得，握过那瓶温热AD钙奶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暖意。
这个冬天，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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