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姐、王春兰、朱嬛,盛采兰数着出现的人数,柯姐姐没在。盛采兰顾不得袁姑娘,丢下刀拉住自己刚砍断的麻绳,想减轻几分压力。
宜姐把朱嬛推到最前头,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桥,跨过元二横在路当中的胳膊时,元二忽然叫起来,声音近乎哀求:“带我娘走吧!她一辈子没做坏事……”
朱嬛尖叫一声,撒腿就跑。
王春兰经过时,对桥下啐了一口。宜姐最后一个,目不斜视。
盛采兰闻到一股臭味,王春兰像是看了出来,尴尬地解释道:“我们躲在水沟里,拿布浸水挡住火。”
朱嬛捂住鼻子摆手道:“别说啦别说啦……快走吧。”
盛采兰扶起袁姑娘,宜姐搭手接过,问她:“怎样?”
“死不了。”她摇头,看到王春兰吃力地拾起地上柴刀。元二本来已没了动静,见状哀求道:“带她走,杀我我也认,我娘吃了一辈子苦,我没法带她享福,反要害死她吗?”
王春兰嗤笑一声,丢掉刀。朱嬛刚才都往前走去,这时却停下步子,瞧着元二怀中那白发的老妇,目露不忍。
盛采兰道:“这桥马上要塌了。若让他上来,咱们可打不过。”
元二听见了。叫道:“我不上去!只要我娘上去!求你们,我在银庄存了钱,随便取用……”
朱嬛终究还是往桥上走去。宜姐咬咬牙,叫盛采兰让开,伸手拽住麻绳快断开的地方。盛采兰捂住伤处,没再阻拦。
木板在朱嬛尽力轻盈的脚步下晃动。元二抱住桥板的手果然动也不动,朱嬛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跪下。
元二脸涨得通红,抱着老妇人的手尽力向上托举,整个肩膀跟着耸动。老妇的半边身体已经高于桥面,朱嬛伸出双手,倾着身子去扶她的胁下,想要把她拉上桥来。
元二忽然松开一手,老妇人虽在桥板上借了力,但剩下的重量落在朱嬛身上,依旧将她拽得尖叫一声,失去平衡。
元二闪电般扒住桥板,两手发力,就要窜上。空中他变换了姿势,刚才放开的左手又海底捞月一般,捞向那两个即将摔落的女人腰间。
盛采兰和宜姐放声叫道:“小心!”
同时响起的,还有绳子崩裂的声音。那根麻绳终于承不住重压猛地断开,宜姐被带得往前扑去,险些坠下崖边。
元二在空中好像愣了一下。桥板随着麻绳的断裂翻落成竖立,而他原本要落脚的位置现在已是空处。他在空中展臂,想去够凌空的绳索,但指尖从麻绳三寸外拂过。
朱嬛放声尖叫,手舞足蹈,整个人扑在桥板上,也亏了这样,才能用一只手臂挂在上面。一个黑影从她身边掠过,她手上一轻。
“他妈的!你们都会死!死无葬身之地!”
元二抱着那个老妇人,落向起着晨雾的山崖下。这个凶暴粗鲁的匪徒骂娘的声音变了调,凄惨的余音回荡在山林间。他到死没有放手,那个老妇也始终没有动弹过。
朱嬛想用另一只手臂去抱住桥板,但她一动,木板就带着她往反向翻转。她力气不大,晃一下,就往下滑落一点。
宜姐跺着脚喊她:“上来呀!”
小姑娘带着哭音:“怎么上去!我上不去!”
盛采兰咬咬牙,抓起崩断的那截麻绳缠在腰间,绕过木桩,打上两个死结,另一头递给宜姐:“要是真没法,就放手。”
宜姐接的时候手发颤,盛采兰往下看着那团浓雾,心中也发颤。她不能再去看,飞身踏上还连着桥板的那条麻绳,两手紧紧抓着绳子。
不知道花了多久盛采兰才来到朱嬛身边,弯下腰试着去抓她。小姑娘已经接近力竭,只剩四个指头还抠在木板边缘,见她过来,吃力地扬起另一只手来接。
可是盛采兰喊道:“别动!”
太晚了,重心改变,朱嬛抓着的桥板晃到一个很危险的角度。惊慌之下,她整个人扑向上面,木板又瞬间翻向反方向。她根本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道,这个脆弱的平衡只能维持一瞬,此后她就再没抓手的地方。
盛采兰不及再想,矮身从左手两根麻绳中间钻过,腾身扑下,张开两臂。
她听见宜姐大喊着:“春兰,帮忙啊!”
盛采兰右手紧紧抓住朱嬛手臂,左手只揪住她衣领,勒得小姑娘脸一下就发红,但不敢放手。她感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朱嬛的胳膊就这么一寸寸往下滑。她自己也喘不上气,腰间的绳子和扶手绳紧紧绞缠,五脏六腑都挤压到一起。她想把朱嬛向上提,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盛采兰耳朵里全是嗡鸣。别放手,她跟自己说,也用眼睛和下面那双绝望的眼睛说。朱嬛含着泪水,冲她微微摇着头。
不行!不许放手!
她不知自己喊出来没有,因为下一刻,她听见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女声:“让开!我们来!”
腰上拉力骤增,朱嬛的眼睛亮起来,望着她身后,使劲攥住她的胳膊。
跪在崖边,看到另外两只手拉住朱嬛时,盛采兰终于泄出那口气。昏过去前,她好像看到两个陌生的人影。
盛采兰醒过来,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她想坐起来,结果惊动宜姐,从桌边站起:“大夫说是腹中淤伤,血气阻塞经络。静养得当,不会留下病根。哎——别乱动弹,你要什么?”
“……只是要解手。”
宜姐拿走恭桶,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个人。王春兰一进来就说:“只有两个没烧死,不过,烧成那样,也跟死没两样。”
她声音里有淬了毒的忿恨。宜姐轻轻摆手,叫她别说了。朱嬛欢叫着扑上来:“小牙!他们说你没事,只要躺些日子。”
“而且不能常有人来扑我。”盛采兰接住她,扯动内伤疼得直皱眉,但没有责备之意。
朱嬛难为情地笑着坐到她身旁。宜姐道:“春兰和我明日结伴回家,朱嬛家人来接,但她要等你醒了才走。袁姑娘腿上燎到了,在医馆养着。”
盛采兰看着这圈人。宜姐双手上缠了白绷带,朱嬛胳膊上也是。王春兰倒看不到,可是从右肩到左腰,衣裳下面厚了一圈。
她问:“这是怎么伤的?”
“火梁砸下来的时候烧到了。幸好在后背,还不碍事。”
宜姐轻轻地取笑她:“不是在脸上,日后嫁人就都不碍事,是不是?”
王春兰脸色忽然变了,厉声道:“要是嫁了人,敢嫌弃我这个,我就叫他家宅不宁。”
她说的不只是伤痕。宜姐默然摇头,也没有劝。几个人默了一会,外面有人低声招呼:“小姐,该走啦!”
朱嬛往外看了看,忽然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我叫朱嬛,倘若你们日后来成都府,来冷水巷子找我。”
“岳自宜。”另一只包裹纱布的手叠上去。仔细想来,这还是她头次听到宜姐名字。
“王春兰。我家里务农,倒没什么能招待的,一餐粗饭。”
“盛采兰。”
四只手叠在一起,朱嬛想想,又叠上一只:“替袁姑娘。”
九死一生,从今往后,天各一方。
再没有话讲,宜姐招呼众人散了让她好好休息,朱嬛对她依依不舍地摆手。出门前,宜姐说:“对了,恩人有话和你讲。”
进门的女侠长得很英气,佩着剑,身上像是门派弟子的衣裳,可认不出是哪家。盛采兰记得昨天昏倒前,看到的就是她和另一个同样装扮的男弟子。
女侠挥手止住她起身的动作:“不用道谢,耳朵都快长茧啦。我只来问:你那牌子是从哪里得来?车马店伙认得那牌子,送来给我,我们又找到那村民,才会救下你们——那是峨眉弟子的木牌,本该刻名字的地方却空着,我们没有发过留空的牌子。”
***
“我后来常想,元二他娘垂下来的那只手上,到底是老人斑,还是尸斑?要是元二放手,兴许能爬上来。那我早就死了。”
火折烧尽了。盛采兰独坐在黑暗里。杨郊的呼吸几不可闻。
他说:“对不起,我不该问,我不知你是这么进的峨眉。要是早知道……”
“得啦师兄,谁会宣扬这种事?别讲什么你会帮我,你那会顾得上自己么?”
片刻静默。杨郊说:“朱姑娘和王姑娘,后来怎样了?”
“朱嬛后来在成都府,为了救一个小孩,被人家当街纵马,撞着了头。撞她的那个人,好像是知府的亲戚,后来也没重判。王春兰不知为什么事,持刀砍杀丈夫,按律处斩。宜姐,你也知道,子嗣艰难,这次没撑过去。”
她停顿片刻:“还活着的人只剩我和她了。师兄,你听说过吗,人死前凄厉的诅咒,会化作怨灵如影随形。但凭什么是我们?受诅咒的该是那帮匪徒。”
她仰头靠上铁栅,眼前隐约出现朱嬛的笑靥。那是个很活泼的姑娘,明眸善睐。如果她还在,会不会怪她和常寒玉背离了她们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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