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抱着小梅的人让她仰面躺在地上,撕下衣襟遮住她的脸。家丁都挤上前来看,人群后有个粗豪汉子叫道:“火举远点!燎着老子胡子了!”
“杨……”常暮云声音沙哑,轻咳一声才重新开口,“杨兄在找盛女侠?”
这已是他第二次问及盛采兰。变生肘腋之间,杨郊不禁犹疑。
此时那粗豪声音又道:“老子哪儿知道是谁?自己进去看!”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谁死了?梅姑娘?”
杨郊心下一定。盛采兰排众而入,见到地上尸身,不禁也愣在原地。常暮云脸色异常难看:“盛女侠怎知死的是小梅?”
“你们嚷嚷着找的不就两人?总不见得是我。再说,我本就是跟着她去到树林。”
她也发觉常暮云态度有异,虽想呛声,还是先把事情讲了一遍。
常暮云越听脸色越是阴沉,终于打断道:“打昏之后,你再醒来就看到这边火光?”
“正是。我醒来时还躺在石桌旁,但小梅人影不见,我只好回来,就碰上这些人,”她回过味来,“你怀疑我?”
“不算怀疑,只是巧了些,这里众人都是从庄中赶来,要作这番安排,时间上未免困难。”
常寒玉亦在人群之中,这时跪坐在小梅身前,道:“哥,盛女侠是我朋友。”
常暮云默然。
盛采兰气坏了:“我是不在庄里——怎地,这庄里数十人难道都拘在屋里不许走动?不然岂非个个有嫌疑?”
常寒玉道:“哥你是关心则乱——盛女侠,你说那个石桌,我随你去看看。”她的目光停留在小梅遮住面目的尸身上,久久才道:“长铗,你带人送小梅去柴房。”
接着小梅的那个长随含混地应了一声。常寒玉从地上爬起,跪坐太久,身形微微一晃。袁惊扶住她,道:“明早再看吧,今夜太晚了。”
常寒玉摇头:“别磨灭了痕迹。其他人回去休息,别发慌——都见过世面。”
盛采兰转向杨郊,道:“杨师兄不用跟来,先去换身衣裳,别冻病了。”
习武之人还怕这个?杨郊摇头,本以为她会再劝,但盛采兰反应过来,嫣然一笑:“怪我,嘴上说得多了,还真当师兄多愁多病了。”
众人抬走小梅的尸身,人群三三两两地向回走去,低声议论着。亭边只留下一个长随提灯。
直到这时,盛采兰才发现维奴迦站在岸边。他没点灯,光头上映着一轮明月,双掌合十,眉目低垂。
不知怎地,她来到维奴迦面前,问:“大师能为梅姑娘超度么?”
维奴迦看着她,满目哀愁,一言不发。盛采兰终于想起他不通汉文,这时袁惊注意到他们,赶到一旁。
维奴迦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随后便转身离开。
“大师说,”袁惊停顿片刻,艰难地寻找词句,“一切所拿着的东西,都要丢掉,不然就会困在其中,不能得脱。”
这鬼话跟小梅有关?盛采兰和他面面相觑。杨郊在旁道:“遍计所执,须舍弃之,这是佛之本意。”
两双眼睛同时转向他。片刻,盛采兰挠着头问:“那是说……不肯超度?”
众人来到林中石桌旁。盛采兰看着那惨白的桌子,感到一丝悚然。半个时辰前,假如那打昏她的人一个错手,刚才被抬走的也会是她。
桌上本是一场残局,棋盘几乎磨灭,棋子用圆石制成,黑白双方尚在缠斗。她不懂棋,指着桌上灰尘间一个圆形印子道:“这就是她放灯的地方,瞧,那矮凳上灰尘也被她扫去,只是她还没坐下,我就被暗算。”
随后她来到树下:“我就在这里被打昏……奇怪,这人用的什么法子?”
地上落叶完整,只有树旁一片被她踩碎,却没别人的足迹。现在想来,她功夫再是不济,也不该叫人贴了身还没发现。
她扭头想找人商议,却发现所有人都跟着自己围到树下,只有杨郊站在原地,背手看着桌上棋局。
算啦……她摇摇头,仰头向上看去:“要是有什么玄机,一定在这里。常少庄主,你怕我动手脚,不如自己去看。”
常暮云飞身上树,不多时,丢下两截树枝。袁惊和盛采兰各捡了一截在手,回到桌旁。火光下,异样之处十分显眼:树枝正当中的地方,有一道勒痕,周围树皮爆裂开,露出金黄的树心。
常寒玉道:“是钩索?”
“而且是铁器,”盛采兰指着深凹的勒痕,“奇门兵器。没人会带这么沉的挠钩只为了上房。我是使剑的。”
常暮云回到地面,闻言道:“要杀人换兵刃也不罕见。”
盛采兰几乎气笑:“你只抓着我,会错过真凶。”
常暮云看来还想说些什么,杨郊打断道:“这棋局胜负如何?”
这问题实在莫名其妙,众人都是一愣。常暮云低头看去,答道:“左路黑子大胜,右路白子也是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尚有一线生机,只是我看不清。”
杨郊说:“我才疏学浅,在我眼里白子已是死局。要是少庄主执白,会下在哪里?”
常暮云注视棋盘良久,指向右上白龙几乎被包围的一点。杨郊看去,点头道:“少庄主对手谈颇有造诣?”
常暮云盯着他,片刻说:“造诣谈不上。你要是想凭这推断凶手,我劝你早早放弃。我爹雅好手谈,庄里许多人都会走上几步。”
他示意掌灯那名长随:“我和平子下,总是胜负难分,我没留手,但也不信我俩真不相上下。”
平子答道:“少庄主说笑了,小人应对攻势就已竭尽全力,哪有余暇留手?”
常暮云不置可否:“还有圆圆,前两日还想教大师学棋,定要袁惊居中翻译。”
常寒玉恼道:“哥!”
只因为气氛实在紧张,盛采兰才没笑出声。维奴迦一口天竺话令人生畏,要袁惊那性格做翻译也真难为他。
杨郊摊开双手,道:“看来这条路是难走通。我不过看到这一目灰尘都被蹭掉,所以才问到。”
他手所指的,正是常暮云刚才指出的同一点。常暮云脸色本就难看,这下终于黑如锅底:“杨兄怀疑是我?”
“我没这意思。”杨郊摇头道,“少庄主性情中人,怎会做这种事?不过是碰巧。我师妹也是碰巧跟住小梅,还夜半遇险,反倒要受怀疑。”
“我哥要是早就试过又悔棋,那就该知道这步是臭棋,不该再下这里,这没法证明任何事,”常寒玉说,话锋一转,“盛少侠也是一样,哥,没有实证别把猜测说出口。”
这番话让气氛稍微缓和。盛采兰抱起胳膊冷笑,态度却有所松动:“想必现在我们想走也不成了?”
“盛少侠是最后碰到小梅的人,若能留下帮我和我哥抓出真凶,云霞自当感激不尽。”
“常大小姐不愧名门之后,讲话真是滴水不漏!”盛采兰称赞道,“杨师兄,你急着回山不?不急就陪我帮了这个忙。”
这夜,云霞山庄不知有多少人未能入眠。
次日清晨,盛采兰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醒来。
她单手拢着头发拉开院门。门外的年轻人面善,是昨天抬走小梅尸身的那个长随,她记得叫做长铗。
长铗目视前方,语气毫无波动,态度生硬得倒像他才是贵客:“石浦的仵作来了,少庄主请你也去。”
盛采兰不乐意搭理他:“行,等着。”
但长铗竟然伸手拦住她回房换衣裳的动作:“少庄主说尽快。还有,不要带刀兵去冲撞。”
她的脾气经不起再三撩拨,指着脚下露趾的木屐笑问:“穿这个就不冲撞?”
杨郊听见动静,来到院里:“跟他计较什么,寻仇都找不着家门。”
寻仇?盛采兰一顿,细看长铗。小伙子满脸憔悴,目光呆滞,眼下隐约泛红。她明白过来,伸手指他:“喔你是——”
喜欢小梅啊?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被杨郊“哎”一声打断了。盛采兰闻声望去,见他衣裳整齐,每颗扣子都一丝不苟地系起,眼珠一转:“好,去就去,我师兄和我一起去。”
长铗迟疑起来。显然,他家少庄主只说不许带剑,没嘱咐能不能带人。杨郊笑道:“我何时答应要去?”话虽如此,却走出来带上房门。
长铗这下找到破绽,指着杨郊配剑叫道:“死者为大!”
盛采兰笑眯眯地觑着杨郊,虽没开口却用眼睛说,你瞧这孩子烦人不,你还给他说话。
杨郊无奈之极,说:“我不进去!就在门口看着,行不行?”
山庄角落的一间矮屋被临时充作义庄,杨郊依言留在外头,长铗领盛采兰进去。
这屋子本来做堆柴之用,现在清理出一片空地,中间摆着桌子——那是张很好的黑酸枝木桌,和柴垛不搭,显然是昨晚刚从哪里搬来的。小梅的尸首就垫着白布,停放在桌上。
屋里的两人都用素布裹住口鼻,除了常暮云,还有个驼背的老头子,两指夹着一柄小刀,正在桌上的木箱里翻找着。
见她进来,常暮云递来一块布:“艾草熏过的。”
盛采兰接过,捂住口鼻,以目示意那个仵作。
常暮云道:“孙伯是我家世交。”
盛采兰点头,深吸口气。艾草的清香叫她脑子清楚不少,强忍着恶心看向小梅。
小梅仰面朝天,喉咙剖开了,紫红的皮肉被镊子撑开。盛采兰只看上一眼就移开目光望向她的脸。小梅僵硬的嘴角像是痛苦非常,又像流露出一丝讥嘲的冷笑。
她认不出这个昨天还青春活泼的少女了。
孙仵作忽然道:“针。”
常暮云从木箱中取出一套银针递去。
盛采兰见过些场面,依然忍不住退开半步。半夜过去,血脉凝固,小梅昨夜因中毒青紫的脸色消退了,面目和露出白布的胳臂一样发黄,衬得手肘下方的血瘀更加显眼。
孙仵作接过银针,刺进小梅心口,看着常暮云没看她:“怎么让女娃进来?”
常暮云捧起水罐:“盛少侠昨晚行踪不明,我想她在场,也好说清些。”
孙仵作“唔”了声,拔出银针,对光细看半晌,又放到火上灼烧,随口道:“我看不是她。”
“孙伯何出此言?”
“直觉而已,当不得真。”孙仵作的眼睛从蒙面细布后看着她,把银针丢进水罐,擦着手道:“梅姑娘不是呛死的。喉咙里几乎没有泥沙,她落水前就已经断气。这毒连我也不认得,但很厉害。要报官么?”
“江湖事报什么官?孙伯只当没看过就好。”
孙仵作不再言语,换了针具,缝起小梅颈上伤口。
一切复原后,常暮云拉起白布盖住小梅面容,左右看看,像觉得不合宜,又扯动布角把手臂也遮住。
孙仵作把最后一枚银针插回针带,解下裹手的白布:“也罢,石浦佛会今日落幕,就算报官也要明天才会来人。”
常暮云笑道:“孙伯忘啦,明日起大风暴,等下过午还要赶着送您老人家回去呢。不然您留下用过饭再走?”
“算啦,要在这吃过,我家那婆娘又得怪我在外吃山珍海味,不多赚些银子回家。这毒物药性猛烈,我托人去宁波府,问问可曾有人见过。不过,风暴以前只怕赶不回来。”
“这几天还等得起,劳烦您老。”
两个人客气着走出去。垫板终究太小,小梅的长发滑落下来,垂在桌旁。不过两三个时辰工夫,就变得枯草一样。
盛采兰望向长铗,少年终于回过神来,领先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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