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照安的五百遍快的江熠有些意外,幻境中的时间流速不同,季照安满头大汗提着湿透的袖子写完最后一个字,刚对着虚空叫了一句师父,幻境就自己散了。
卯时三刻,万象殿。
辛子阳看着一脸正色的季照安,语调微异:“院子塌了?”
季照安:“这次是我的。”
辛子阳:“……”
季照安走后,辛子允奇道:“师叔和师弟这是怎么了,院子前后接连要修缮。”
辛子阳随口应道:“那家伙说是切磋。”
辛子允:“师兄信了?”
辛子阳瞥他一眼,继续低头写自己的:“信不信有什么区别?你怎么突然好奇起这个?”
辛子允莫名顿了一下,扭头看了眼殿外才又回头道:“师叔前几日说让我清守时带上师弟,看样子是有让师弟出山门游历的打算,但师弟自小一副恨不能长在师叔跟前的样子,我正担心他不愿意呢,他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在同师叔闹脾气吧?”
辛子阳头也不抬:“你说这个,早点师叔来过,同师父说到几个空山头,师弟这次同你出去若是有所长进,大概回来就要搬离平遂峰了。”
“自立峰头?”辛子允愕然道,“可师弟境界尚未突破化神,也并未出师,如何自立峰头?”
“你想的倒远,我是说师叔确实有意让师弟自立,师弟根基不同,师叔教养他的方式本就异于常人,只是现在就搬出来年纪确实太小了,他不乐意也正常,不过师弟向来乖顺,左右不过多别扭两天的事,不用太担心。”辛子阳边说边把刚打了印的帖子抛给辛子允,“清守的弟子确认名册,平遂峰的院子今日修出来吧,顺路帮我跑腿去敬事堂传下话,拨几个人去。”
***
聚欢峰。
“大长老!”一个紫袍弟子匆匆跨进门,“家主传信,纪修前辈离开寒涯岛返回东妖境,问长老能否辛苦护送一回。”
主座的人正在用膳,闻言不耐烦道:“一个金丹小子,谁给他的脸敢要我去护送?”
那弟子闻言瑟缩了一下:“可人已经在安和宗山门外了。”
项居泽的面孔诡异地扭曲了一下,若是项家同项子石打过交道的人来,大概就能发现这神态像极了项子石,项居泽道:“怎么?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要自降身份、抛下安和宗的脸面,先去护送他?”
堂下的弟子吓得当场跪下:“弟、弟子不敢……纪前辈身边有家主派去护送的弟子,他让我来告知您一声,不敢劳动您尊驾,东妖境变幻莫测,纪前辈有意让那些弟子留在安和宗外,几日后随我们一同返程。”
久久没有应答,那弟子头也没敢抬,战战兢兢补充道:“长老身份尊贵,自然不必屈尊前去护送一个金丹修士,但纪前辈毕竟是家主的座上宾,想必有其过人之处,弟子的意思是,纪前辈此举也不是不识眼色之人,长老您前去同他见一面,既给足了家主面子,也能震慑一下旁的大小宗门家族,以免他们借机同纪前辈攀附,我们寒涯岛看中的人,怎可让其他宵小觊觎。”
项居泽不悦地沉了脸,冷眼扫过瑟瑟发抖的弟子,少顷,又忽然变了脸,慈眉善目道:“起来吧,瞧给你吓的,又没说要罚你,既然他这么有自知之明,我就去见一见。”
弟子点头:“是。”
临出门,项居泽想到什么似的问了句:“同他来的弟子有几个?修为几何?”
“八人,均是金丹大圆满弟子。”
项居泽眯起眼,笑道:“你去同辛宗主说,项家新来了八个观学的弟子。”
弟子一愣:“可各宗各家互相观学的弟子都是金丹之下的弟子,这不合规矩吧?”
项居泽嗤了一声:“有明确规定吗?磨磨唧唧,去说就行了。”
弟子不敢反驳,只能应下:“是。”
待项居泽离开,他才朝着顺灵峰去,在传送阵后碰见另一个小弟子,那小弟子大概躲了许久,见他才蹦出来:“言师兄!”
项言瞪过去,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躲这的?大长老过去没发现你?”
小弟子名叫项锦程,晃了下脑袋嬉笑道:“我早就来了,大长老直接过去了,没看到我。”
项言皱起眉:“别闹,大比快开始了,还不去那边待着是想挨罚么?”
项锦程死皮赖脸拐住他胳膊一起往传送阵走,揪着腰间和项言相同的项字木刻抱怨道:“早知道观学这么严,我就不来了,每天都要盯着那几个擂台总结经验,师兄,我能不能换个位置啊?我对剑术不感兴趣,我想去看法阵。”
项言严肃道:“别想耍滑头,大长老一眼就能看出你换了地方,除非你得了大长老同意,不然就是自找苦吃。”
项锦程颓丧道:“是谁说的大长老好相处,都说安和宗的无忧长老脾气怪,我怎么感觉大长老比无忧长老还怪唔唔……”
项言捂住他的嘴,面无表情道:“背后议论长老,不想活了?”
项锦程挣动两下,泄气了:“唔。”
项言松开手,又叹了口气:“我们是出来观学又不是游玩,大长老严厉一些也正常,难道你这几天没学到东西?”
项锦程闷气吭了一声:“学到了。”
项言踏出传送阵,拍了拍他的肩:“这就行了,快去好好待着,大长老指的方位正好够我们遍览全局,是最快学到东西的方式了。我找一下辛宗主,很快过去。”
项锦程不情不愿“哦”了一声,和项言顺着相反的方向流进人群,与四个叽叽喳喳的安和宗弟子擦肩而过。
“今天就是季师兄比试了,走走走快点去占个好位置。”
“杜师兄呢?和季师兄一起的吗?”
“季师兄昨天心情不好,不会影响今天的比试吧?”
“这小乌鸦嘴,快闭上。”
杜兴看着呼哧呼哧冲到他面前的四人,还没开口就被一连串的“季师兄呢”砸了一脸,瘫着脸扫了一圈,老大不满道:“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鸡崽子找娘呢?”
孟林四人:“……”
“行了,都不用急。”看着四人敢怒不敢言,杜兴心情好了不少,一挥手率先朝仙台走去,“他不缺你们那两句吹捧,直接去台上等着看吧。”
几人前后脚入了仙台,而他们口中即将入场的人,还呆愣愣杵在万象殿外。
季照安早间离开山腰时特意去看了廊檐下那窝蚂蚁,好在距离被他砸穿的墙面还有一段距离,除去上方掉了几片青瓦,也算得上安然无恙。他方才刚走出万象殿没几步,又想起来这回事,担心杂役上房添瓦时会踩到它们,想着回来和辛子阳说一声,结果人还没拐过墙角,就听到里面的交谈。
几乎是下意识的,季照安握住了指间的衔枝戒,隐了气息的同时闪到侧墙后,再次做起偷听的小人行径。
直到辛子允的身影远去,季照安才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唇角,颓然靠上身后的墙。
——师父终于还是要赶他走了。
怪不得任何人,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师父的底线,甚至痴狂到险些因此生出心魔的地步,只是将他赶出平遂峰而已,又不是逐出师门,师父对他已经足够容忍了,执念成障是为心魔,是他不该对师父产生执念。
他究竟是何时对江熠有的执念?
季照安自问不是一个缺爱的人,辛若莹平日再忙也会过问他的生活,子允子阳两个师兄偶出山门会给他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回来,无风长老更是恨不能给他拐去宿华峰养在眼皮子下……
这六七年的记忆中,江熠给的切实关怀远不足以让他沧海巫云地念念不忘,至少不够让他执念成障。
但或许是十岁那场高热醒来,他看谁都是惊惧的,不让任何人靠近,唯独江熠出现在门边时,一种定海神针般的安定感越过众人裹住了他。
他其实是不记得那张脸的,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心里一直叫,师父。
江熠来了,那个声音换了哭腔。
师父,我怕。
所有惊惧在江熠怀里化成肆无忌惮的哭嚎,其实他师父从来清寂冷冽,并不是个好亲近的模样,怀抱也称不上柔软,却是他记忆深处最为温暖可靠的地方。
天际浮云遇风而行,季照安仰面愣愣出神。
他对江熠超乎寻常的依赖似乎与生俱来,难道只是因为江熠给他捡了回来,又收他为徒?那怎么不见子矜对师伯缠的紧?
识海忽然翻涌,一阵刺痛仓促袭来,季照安眼前一黑,堪堪咬住险些溜出齿关的痛吟,捂着脑袋跪了下去。
黑暗逐渐褪色,在视野中蔓延成无处不在的黑雾,混着冲天的火光,映入眼帘的是连绵万里的残垣断壁,压着数不尽的奇形怪状的尸体,平地忽起狂风,卷着焦糊浓臭的血腥味直冲脑仁,季照安瞳孔骤缩。
手下触感湿黏,季照安缓缓低头,是被血水浇透的黄土,夹杂着尸体中流出的黄白之物,季照安从未见识过这场面,胃部顿时一阵痉挛。
“小照!”
不等他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身后忽有脚步声逼近,季照安还没转身,就被人捞进怀里狂奔。
“小照别怕,娘在呢。”
季照安茫然抬头,只能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的下颌,他伸出手,刚判断出自己这身体约莫不过三岁,就被塞进一个竹篓中,紧接着是女子匆忙盖上竹篓的动静。
“小照乖,别乱动,也不要哭叫,娘很快来接你。”
狭窄的黑暗是一个漫无边际的牢笼,季照安过了片刻才发觉自己在抖,克制不住地抖,无人在意的惊慌恐惧从每一个毛孔渗出,季照安试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那女子很快回来,往他嘴里塞了把草根,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男人和半陶罐半浊半腥的水,而后他们一家三口在清晨最为寂静的时候赶路,躲着凡人,也躲着修行之人。
这样匆忙有序的日子是这个幼童的日常,他生在人间大乱伊始,对人世最初的印象就是无处不在的血腥气和堆积成山的尸体,他在尸山中睡去醒来,吃着草根树皮长大,竟也没死,就这么乱七八糟又顽强地活了下来。
但令人费解的是,他的胆子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大概是因为他的个子也没长多高,那个供他栖身的小竹篓也只换成了稍大一点的竹筐,而不妙的是,竹筐破败,缝隙大了些,他在里面扭头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象,在一次目睹血肉人肢乱飞后,他嚎出了声。
尸山外的人瞬间被吸引,朝他的方向走来,锄头钉耙上挂着肉沫人皮,季照安视若无睹,嚎的更大声,并踹翻竹筐滚了出来。
幸运的是,他爹娘赶了回来,分明是一场以多胜少的必赢局,那群人却在围着他们绕了两圈后自行散了。
季照安在年轻夫妇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然后是呆滞,最后是恐惧不安,女人抱着他,头一回呜咽出声。
她哭着问:“小照怎么办?”
男人沉默少顷,说:“找仙人。”
“你疯了!他们早就不是仙人了,他们会杀了我们!”
“没有别的路了,最坏不过我们一家死在一起,好过看旁人分食他,或我们失心疯杀了他……万一我们小照有根骨被哪家仙人看中,还能进仙门成仙保命呢。”
“可明明……再走二十里就是城池了……”
男人张开枯瘦双臂圈住母子:“没有我们护着,小照只会成为他们的吃食。”
季照安虽说生在这样泥泞的时候,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杀人的场面,于是那些本已适应的尸山在夜里化成无数冤魂恶鬼入梦而来,他开始见到死人残骸就哭,梦中也啼哭不止,开始女人会用手捂着他的嘴,后来用布条塞住,再后来,那对年轻的夫妻开始双目无神,浑浑噩噩,他们会在听到哭声时烦躁,会掐住幼童的脖子,最后,他们找来了针线,终于止住了随时会爆发的啼哭声。
孩子痛的打滚,掀翻了竹筐,于是他们又找来麻绳捆住了他的手足。
季照安清晰地感知到了怨怼和愤恨,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因为这对夫妻其实早已失去了神智,竹筐狭窄的缝隙外,是他们残杀路过之人的画面,但他们依旧会寻来草根塞给季照安吃,然后在清晨麻木不仁地赶路。
竹筐中的孩子是他们唯一留存的人性。
季照安逐渐只会睡觉和吃食,但喂给他的草根树皮越来越少,水也变成腐臭的血水,他开始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直到又一次昏睡醒来,揽着他的怀抱干燥温暖,上方是极速后掠的云层,风声呼啸而过,却并不冷,青年垂首,季照安看见他岑寂的眉眼:“醒了?”
季照安从没过过那样的好日子,不疼不冷不热,没有让他窒闷的成堆尸山和腐臭血腥,有甘甜清爽的水和香气扑鼻的粥和包子,他不小心发出的声音和舍不得撒开青年的手都会被包容。
整整一日,青年都没有放下过他,季照安开始得寸进尺,怕黑就往青年怀里钻,没有被推开,他不敢合眼,生怕是梦,一只手覆上双眼,紧接着他被塞了一个莹润发亮的小球。
季照安知道爹娘肯定死了,没有人不会死,但他实在是疼太久了,以至于那对年轻夫妻笑起来的模样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有点难过,但他更贪恋现在的温暖,他抱着发光的小球睡着了,然后继续做噩梦,不出意外地吓哭了,他没有哭出声,但好像有人给他擦眼泪。
季照安其实不信任何人,他见过想吃他的人,见过想杀他的人,爹娘是唯二对他好的人,最后也变成杀人的人,季照安曾以为自己会死在爹娘手中,直到这一刻,有人从地狱捞出将死的他,给他撑起了安稳平和的天地。
他被带到一个很漂亮很大的屋子,他知道了青年叫江熠,但更多人叫他时岓,那些人说师父会保护他,还会教给他很多东西,他需要认一个师父。
季照安想要江熠当他师父,但江熠转身走了,他没追上,愣了片刻后干脆哭嚎出声,如果这个人也不对他好了,那他就被掐死算了。
他从来都极端偏执,不是个正常孩子,他知道其他人其实不想要他,只有江熠在他的哭声中一次次退步,耐着性子将他一点点拉回来,变成一个正常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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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错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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