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晚霞满天。
连绵的群山勾连着西沉的落日,把熔金的霞光倾倒至狭长的谷地中。这里的山名绥山,谷名炀谷,是九洲的日落之地。相传日神每日乘金乌自东山而始,至炀谷而落,走完一程,便过了一个白昼。
待最后一丝霞光退场,炀谷的天灯次第亮起,远远望去闪烁不断如同一条流淌的天河。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客栈掌柜老熊终于腾出了一双空闲的双手,哼着小曲,用抹布擦完了桌子,又擦了擦脸上的汗,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忽然间瞥到左侧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背影。
来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衫,灰白长发杂乱地披在身后,黯淡得几乎与角落融为一体。
老熊忙弯腰上前吆喝:“客官,用饭还是住店?”
对方悄无声息地侧过身,仿佛蒙尘的宝玉重见天日。
这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玉胎一样洁白素净,在昏暗烛火之下显出一片清光。光洁的鼻梁上缠着一根三指宽的布条,将一双眼睛遮得严严实实。他吐字格外缓慢,嗓音沙哑,说话时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住一晚,什么都可以。”
老熊心底一惊,此人气质脱俗,容色也好,像玉璧似的,只可惜是个瞎子。不过最近炀谷人流如织,什么妖魔鬼怪都凑了上来,他一天见过的怪人没有百个也有数十,倒不至于奇怪。
老熊麻利地端上来一碗白粥两三小菜,殷勤叮嘱道:“您慢用,如果缺了什么,您就叫我一声老熊,我就在旁边候着呢。”
男子点点头,手一挥,桌下的长凳让了一截出来,他道::“老熊,请坐。”
老熊搓了搓手,堪堪在长凳边缘坐了下来,谨慎道:“仙人您想知道什么?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请问,这是哪里?”或许是白粥的清香润了喉咙,他的嗓子不再那么沙哑,说话也顺畅了许多。
“仙人您是误经此处的?咱们这里是旸谷,出了名的神眷之地,”谈及旸谷的来历,老熊不自觉抬高了声调,透露出一丝隐秘的骄傲来:“九洲最大最全的大观集市就在咱们这举行,您来得正是时候,就在这些天,全九洲的宝贝都在这儿了,您想要什么都能在这儿找到!”
“什么都行吗?”男子喃喃道。
老熊拍着胸脯保证:“全九洲最热闹的盛会,一年一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老熊,多谢。把房门钥匙给我吧。有劳了。”
“得嘞,您拿好。仙人您来得晚,只剩下三楼丁字号的一间上房了,我扶您上去!”
男子摇摇头,拒绝了老熊的搀扶,起身向楼梯处走去。见他步履缓慢却从容,显然是辨得清方向的,老熊放下了心。听说修仙之人的五感往往超越常人,哪怕没有眼睛也能飞天遁地。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能看到老熊吹灭了油灯,在柜台后的长椅里和衣而卧,片刻就现出了本相黑熊来,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的步履无声无息,木梯自他脚下盘旋而上,木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痕迹,隐约可见蛛网似的裂缝。
什么都能找到吗?
他只想找到自己的身体。
他是五行之外的孤魂。
他看得见人,却不被人所看见。
他到过人迹罕至的深山琼瘴,看过惊涛拍岸的大海狂沙,狂风暴雨夹杂着野兽嘶吼的血迹浇灭他的愤怒,如梭人流带着饭菜飘来的香气点亮了千盏明灯,风往哪吹,他就往哪飘。
这样的日子过了太久,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直到他来到旸谷,才有了不算凝实的身体,老熊就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
往虚空里投掷的石头,终于听到了彼岸的回声。
他把涣漫的意识投入夜空,以客栈为中心,缓缓扩散至这一片陌生的天地……
“咔嚓!”
“啊啊啊救——!”
一团青色身影从天而降,把房顶砸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月轮恰好就卡在那窟窿中央,仿佛开了一扇天窗。
掉下来的人爬起来,晕头转向地晃了一圈,露出一张酡红的少年面庞,醉眼迷离地向着门口道:“巫延真你卑鄙无耻…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间房怎么没有人?早说还有空房,大爷我也不用和死洁癖挤一间房白挨一顿揍……”
他不着四六地转过来,这才看到了坐着的男子,拱手讪笑道:“原来还有一位兄台,多有冒犯,对不住了。你怎么没声呢,我还以为这屋里没有人。”
依旧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来人酒醒了几分,看着榻上的男子盘腿而坐,疑心他是在修行,又壮着胆子上前道:“我乃度厄山贺聆微,你!报上名来,今天是我莽撞,必给你十倍赔偿。”
咦,还没动静?
贺聆微蹑手蹑脚凑近了,刚拿出五颗灵石,才发现此人脸上的白布条:“原来是个瞎子,这当真是过意不去了,喂,你还活着吗!”
一道声音幽幽响起:“不巧,刚活。”
贺聆微吓了一跳,连连赔不是:“兄台,叨扰了。今夜我和好友住一间房,他那人太讲究了,非得让我醒完了酒才能到榻上睡觉,都是大男人,谁这么扭扭捏捏的,他便一脚把我踹飞了出来,打扰了你休息。明天我拉着他向你赔礼道歉。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从天而降不请自来,这算什么幸会?
然而他的魂体刚刚凝成尚不稳定,从前的功法招式也一概忘了个一干二净,实在不宜动手,只得放缓了声音道:“我名常泽。”
贺聆微大喜:“常兄!出门在外,有缘即是朋友,有路就是同伴。常兄你也是来探鬼谷遗迹的吗?”
常泽皱眉,他被自己的身体召唤而来,却不知道和这鬼谷遗迹有没有什么关系,道:“鬼谷遗迹是什么?”
贺聆微一撩衣摆,原地盘坐,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这鬼谷,顾名思义就是鬼王坐化的道场,其中的功法秘籍仙丹神兵那必然是数不胜数,常兄你看这炀谷如今挤满了人,十成九都是冲着鬼谷遗迹来的。”
“那鬼王当真得道成仙了吗?”
贺聆微连连摆手,“那必然没有,否则早该泽被天下了,宗庙祠堂三千座,一炷香火事事安,像日神、月神、神武大帝,还有我们度厄山的老祖宗山神大人,这些才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山神大人你知道吗?”
常泽的记忆断断续续,只能勉强从中扒拉出自己的名字,尚且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对不对,更遑论别人的名号。
好在贺微聆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带着一脸纯真和仰慕继续道:“传说鸿蒙时期天地混沌,女娲娘娘斩巨鳌之足撑起四极,这四极就是九洲最初的四大神山,久而久之生了山神,护佑山中生灵免遭天灾。”
什么玩意?鳌是鳌,山是山,怎么水兽还能化作泥巴?
常泽下意识想要反驳,脑海里却闪过一道青萝摇坠的身影。
这是谁……山神是谁?他又是谁?
待他想要深究时,一阵剧烈的疼痛自脑海深处袭来。
真是见了鬼了,一道魂也会痛?
“常兄?怎么了?”贺聆微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张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想起常泽根本看不见,这才出言问道:“对了常兄,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常泽强忍疼痛,摇摇头:“无妨,天生的。”
今天刚生的,怎么不算天生呢。
“对不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贺聆微见他神色有异,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又嘴快戳人痛处!
常泽无意与他寒暄,飞快道:“无妨,不是为这个。只是这鬼谷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满兄长你说,我也并非十分了解。只知道山上人人都在传鬼谷遗迹现世,有大机缘,我当初一时冲动,向我爹娘说了要下山,谁知道他们压根不理会我,幸而玉门规矩少,我便求了延真偷偷带着我一同走。谁承想,这一路上遇到的人,要么是来赶大观集的,要么是冲着鬼谷来的,这两拨人凑一起,全都冲着鬼谷来了。你听我的,这鬼王名不见经传的,能是个什么正经神仙,反正明天你跟着我和延真就好了,我们护着你,谅别人也不敢乱动……”
听了半天,这毛头小子也没有讲到重点,反而声音越来越小,转瞬之间已经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这怕不是个缺心眼吧?
常泽正欲把他弄去填补房顶上那个缺口,却看到了他锦囊之中漏出来的一点金光。
他决定大发善心,让贺聆微在这里睡一晚。
辰时一刻,客栈楼下已经坐了不少人,喧嚷之中早点的香气格外明显。
常泽深深地吸了一口。
可真香啊。
还缺一个付钱的人。
“巫延真你又来了,金乌都没你起得早,神鸡都没我这么惨……”贺聆微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跳了下来,后面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二人年纪相仿,身量相当。
“常兄?早啊,昨夜多谢你没有赶我走,否则我就得流落街头了。”看到常泽,贺聆微眼前一亮,拽着同伴就在常泽身旁坐下。
常泽微微一笑。
贺聆微兴冲冲地介绍:“常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发小巫延真,死古板穷讲究,昨天就是他给我踹出来的。”
名为巫延真的少年倒是很有涵养,冲常泽行了礼,只是眼中犹且带着防备。
这个小子可比贺聆微谨慎多了,昨晚差点把屋子戳成筛子。
常泽躲了出来,在屋顶上看了一夜的月亮,顺便看了一圈四周的人。
有严谨整肃的高门大派,有疏朗阔达的散修游仙,也有孤身一人的精怪走兽。自他坐在这里吃早茶以来,耳边听到的无外乎“鬼谷”“鬼王”。
巫延真倒了一杯茶,放下茶壶时,左手微晃,溢出的茶水沾到了他的手指:“晚辈巫延真,见过前辈。聆微是我的好友,昨晚之事多有得罪,还请前辈见谅。”
常泽将这一杯茶接了过来,一饮而尽,面色如常。
“你们说什么呢?”贺聆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向着常泽解释道:“常兄,你别介意,他这人就这样,惜字如金。”
巫延真投之以看傻子的目光。
常泽笑而不语。
巫延真道:“前辈也是为鬼谷而来?”
常泽微微颔首:“为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而来。”
“既然如此,常兄双目不便,不如跟我和延真同行,我们当尽力帮助常兄你找到该物。”
这正中常泽下怀,他欣然答应:“只是,如果遇上了什么险境,我未必帮得上你们。你们既然下了毒,就该知道,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道行的普通人。”
巫延真脸色一变,心知刚才的小花招早在对方掌握之中,面色赧然,真心实意道歉:“常兄,对不住,下的只是一点神仙散,对身体没有害处,只是会让人经脉凝滞一刻钟。”
废话,如若你下了毒,还能活到现在?
贺聆微道:“常兄你放心,我必将护着你的性命。”
“那就有劳了。”
常泽笑眯眯地答应。
白得两个人傻钱多的小护卫,他高兴都来不及,至于这一点药,虽然对他无用,但他迟早会讨回来的。
希望这两个小崽子届时不要吓得屁滚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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