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之后,常泽一连多日都没有看见折丹。
他从树顶爬到延伸开来的树梢上,一坐一整天。小青有时靠在他身边,有时飞进云端。常泽只能看着它垂下的尾羽。
他问道:“小青,师父去了哪里?”
小青睁着懵懂的眼睛,冲他长长地叫了一声。
这一天,山上罕见地下了一场雨。
常泽从山后的树上摘了红彤彤的果子,用前襟一围,抬眼便看到了满头的乌云。他立即撒腿开始往山顶跑,然而上山总比下山难,雨飞快地落在了树叶上草丛里,也落在了他身上。
扑通!
他被一棵忽然壮大的野草绊倒了。
方才这草还不能没过脚踝,现在被雨一淋,已经有小腿那么高了。
常泽急急忙忙护住了衣兜里的果子,惊奇地盯着猛长的野草和果树。
一只手从身后将他捞起。
正是几日未见的折丹。
常泽扭头看去,只见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师父的脸上,顺着锋利的下颌线一路流淌,**的长发如斗篷般披在身上,两人都分外狼狈。
几个呼吸间,他们已经躲进了树洞。
折丹捏了个术法,两人身上的雨水一扫而空,连衣裳都变得干燥了。
常泽忽然想起了他拜师的初衷,问道:“师父,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学术法?”
折丹瞥了他一眼:“你要学术法做什么?”
“我想变得强大,能够保护我自己。”常泽咬咬牙,继续道:“还想和你一起出去,你去哪,我就去哪。”
折丹若有所思:“你可知何谓神灵?”
常泽摇摇头。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神灵也源于自然。也就是说,所有神灵都是天生地养的,你当初所说,要学做神灵,我现在告诉你,神灵是学不成的。”
常泽愕然瞪大了眼睛。
折丹一抬手,藤蔓立刻自他手腕攀沿而上:“如你所见,我的力量同样源于自然,也必将还于自然。”
常泽思索片刻,才慎重地问道:“那我可以做什么?”
藤蔓尖端在他手上探了探。
折丹一勾手,藤蔓缩回到他的掌心:“万法自然,皆宗天道。等你的喜怒哀乐皆由本心出发,道也就蕴藏在其中。”
折丹顿了顿,知道他没听懂,补充道:“在此之前,术法我都会教给你。譬如现在,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常泽闭上眼,他的听觉本就远超常人,此刻更觉得萧萧雨声如在耳畔,他有些不确定:“雨声?”
折丹:“错了。万物有灵,呼吸之间也就有了风,风吹万物,有大雨如瀑,波涛如怒,都有赖于风的吹号,此为地籁。”
“北方有山神,其歌声如泣如诉,哀婉动听;大荒之中,有一小国名为夏国,每逢吉日便祭祀各方神灵,丝竹管弦,载歌载舞,一连九日方才停止。这是人籁。”
常泽听得如痴如醉。
“当然了,这些都是下下者。真正的天然之声,叫做天籁。万物各有不同,而使人能明心见性,照见自我,唯有天籁。”*
常泽心念一动,如有所感,眼前的种种幻想忽然如云雾般轰然散去,只留下一片澄明的夜空。
夜雨洗刷着山川,草木奋力生长。
他的思绪却不受到雨的阻隔。
他听到了万里之外拍岸的涛声,听到了洞穴之内猛虎的低吼,也听到了身侧小青安稳而又绵长的呼吸声。
他曾很羡慕这样平稳无梦的睡眠,而这羡慕之意在此刻又淡了一分。
看着常泽眉头舒展陷入更深的思索,折丹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站起来,身形蓦然一晃,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抬手一挥,立刻从树洞中消失了。
翌日,常泽睁开眼,树洞之外已然金光大亮。
他向外走了几步,便看到折丹静静盘坐在崖边。
常泽心中喜悦,迫不及待地飞奔过去,想要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师父。
“师父!”
这还是折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激动,提醒道:“慢点。”
常泽顺从地慢下来,走近了坐在他身边:“师父,我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更轻盈了。我好像可以听见很远的声音。”
折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鼓励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可以见无穷矣。你悟性很好。”*
常泽信心倍增,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坐一晚上。
折丹补上一句:“勤加练习。”
常泽深以为然,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起步已经是晚了,有些羞愧道:“师父,我现在才开始修行,是不是晚了。”
“怎会。”折丹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手感顺滑:“修行者的生命很漫长,现在为时尚早。更何况,有生即会有死,顺其自然变好。”
常泽顿觉五雷轰顶,曾经的诸多幻象卷土重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冷汗直流,强忍着不让师父看出来,“师父,我,我忽然有了新的感悟,我先走了。”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向后山走去。
折丹看着他远去,脚步虚浮,方向混乱,明显不是有所感悟的样子,正想问个究竟,忽而天边金光乍现,隐隐有雷声传来。
他变了脸色,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天际。
后山。
常泽眼前的血雾越发浓重,剧烈的疼痛如滚滚洪流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几乎将要把他吞没。
嘭!
他的额头狠狠装上了不知名的树。
眼前骤然一白,他失去力气躺倒在地上,仰面望着白花花的天。
双眼的疼痛连接着颅内的阵痛,犹如置身于烈火之中,让人难以招架。
常泽用双手捂着眼睛,身体紧紧绷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忽然又是针扎一样的刺痛。
他骤然从地上弹起,用额头撞向树干!
飞鸟扇着翅膀逃走了。
他横冲直撞着向前,穿过了荆棘,踩过了尖石,得到的通感却依旧不足以与眼睛的痛楚对冲,反而皮肤上如有火燎,疼痛难忍。
无形的大火把他的理智烧成了飞灰,他长啸一声,伸手成爪,毫不留情地朝着眼睛刺去!
万丈黑云遮天蔽日,数道雪白的雷霆从天而降,齐齐向着空中一人劈去!
折丹双手在虚空中一抓,身后藤蔓虚影骤然壮大。
他反手向上一推,万道雷霆霎时调转方向,向着乌黑的层云反攻回去。
黑云猛然被撕出了一道口子,无数道灰白的怨气争先恐后从裂缝中窜出。
折丹容色如常,只是墨绿的瞳孔渐次加深,几乎凝聚出了一阵风暴。他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找死。”
藤蔓四散开去,层层叠叠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将黑云尽数隆重其中。
藤蔓彼此挤压,空隙越来越小,将一道道怨气逼回云内,翻滚的起伏越来越小,最终逐渐趋于稳定。
忽然,一团亮白的光球从黑云中被吐出,向着折丹飞奔而来。
藤蔓直直对上!
轰!
刺目的亮光铺天盖地,向着四方天际层层荡开。
折丹闭眼足足有一刻钟。
亮光消散,黑云散去,天地恢复清明,万道金光遍洒九洲。
一道人影向下坠去。
咚!
昡曜依然在东山之巅专心地雕着木雕,谁知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旁边的金乌眼疾手快地飞走了。
木雕被砸了个粉碎。
他仰头望天,思索着是不是今天天气不好。
罪魁祸首撑着头坐了起来,略带歉意道:“我不是有意的。”
“这重要吗?”昡曜面无表情,用手指了指四分五裂的木雕,“为什么变成这样的不是你?”
折丹默然无语,于是拍着衣服站了起来,“你刻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一个送出手?”
昡曜面色不虞:“你是无心之人,哪里懂得我的心思。”
折丹:“……是无垢之心,不是无心。更何况,我恐怕是我们之中最像人的。”
昡曜嘲讽地笑了一下:“是吗?你会心痛吗?你期待过什么吗?你懂什么是思念吗?”
折丹嗤之以鼻:“我敢保证,你如果对着瑕清这样说话,她一定会让你滚远点。”
昡曜恼羞成怒:“你滚吧!”
折丹轻飘飘地滚到了惯常倚着睡觉的树根下,破为刻意地道:“你多多珍惜,我能在你面前滚的次数已经不多了。”
昡曜骤然拔高了声音:“什么意思?”
折丹:“创世诸神都死绝了,你以为我为何独独能活这么久?”
昡曜:“因为你无情无义,老不死。”
折丹哂笑一声,“因为天道需要我啊。无垢之心,无牵无挂,无所求,无所图,是不是很让人放心?”
昡曜又拿起了刻刀,树桩上忽然出现了一块巴掌大的木头,意味深长道:“正因如此,你的日子还长。”
折丹眯了眯眼睛看:“差点忘了你是做什么的。”
昡曜:“我只是一个木匠。”
折丹轻松地笑起来。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的小徒弟,于是问道:“九洲之内,有哪些人你看不清?”
昡曜头也不抬,“三种人,一是创世诸神,如你所说已经死绝了,二是天命所在,譬如你和巫咸,我只能依据痕迹有所推测,第三,是天命之外的人,我只能看到他的来处,看不到归途。”
折丹脑海中浮现出了常泽的形象,满心欢喜地朝他跑来。他若有所思:“他是第三种?”
昡曜接上了折丹的思绪:“是。他的眼睛非常奇特,我需要仔细一看。”
折丹应了一声,又叮嘱道:“我过两三日带他来。如果看出什么先告诉我,他太胆小了。”
山林里的血气直冲云霄。
这是发生了什么?
折丹皱眉,唤了一声小青。
这一次,小青的鸣叫从后山传来,急促而短暂,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折丹心下一沉。
1.人籁、地籁、天籁:见《庄子·齐物论》。
2.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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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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