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部，2051会议室。
沈顷潇上楼时，完全没碰见任何人，连来到门口，也只有王九川迎过来：“何总在里面。”
沈顷潇不解：“只有他？”
王九川没答，放沈顷潇进去了。
会议室相当宽绰，装潢富丽，地毯软成温柔乡。沈顷潇掩上门，真只有何杉一人在。他一进去，对方就迎上前：“来，小沈，坐。”
沈顷潇慢慢走进来，左右看看，“何总，这是……”
“没别人在，”何杉笑呵呵地说，“就咱们俩，聊聊天。”
沈顷潇在何杉指的位置旁边站定：“……您说。”
沈顷潇不太擅长应付公司里的头头脑脑，这种事往常都是韩漠桢做的。他进东影后，见何杉也是屈指可数的几次。实在不懂这人为何亲切至此。
“上个月在墨尔本还见了面呢，”何杉皮笑肉不笑地说，像完全忘了自己在墨尔本被照夜白明着输出了一通一般，“最近回国了，感觉怎么样？还是国内舒服吧？”
“确实，”沈顷潇含笑道，“外面东西吃不惯。”
“哎……”何杉终于结束了踱步，在主位上坐下来，沈顷潇才跟着坐下，“是这么回事啊……”他慢吞吞地说，“小沈你在东影待了多久？三年？五年？”
“快五年了。”沈顷潇说。“对对对，”何杉一拍脑门，“我记得你之前是幻择文化的练习生，对吧？你跟当年那批练习生还有联系吗？知道他们都干嘛去了吗？”
沈顷潇沉吟，望着何杉的眼睛，猜不透对方的意思，只能如实回应：“我……没怎么联系过他们，后来太忙了。”
“这样。”何杉点点头，掏了烟点上，开始吞云吐雾，“那你知道吗，小沈，你是幻择那批练习生里面，唯一一个入了这行的。其他人早都走了，改行的改行，要么就做下沉市场。”他摇摇头，“还是你能坚持啊。”
怎么还带这种跟踪调查的……
沈顷潇仍有戒心，点着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说呢，我是真佩服你。”何杉道，“你看，小小年纪，一个人来临京闯出名堂，啧啧，不容易！你说你们出道时候，吃多少苦，”要不是演技有限，沈顷潇怀疑他简直要鞠一把泪了，“尤其是你，来东影时间也不长，就表现得那么好。你不知道当时多少家抢着要你。就连咱们公司里，可都不是只有咱们二分部相中了你这好苗子，知不知道？”
“呃……”沈顷潇略微听出端倪，“您是说……呃……”
何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看，你也听说过。”
沈顷潇眨眨眼，不明白：“我……应该听说什么？”
“还不知道？”何杉冷笑，“当年五分部有做音乐产业的计划，跟上面谈拢，又跑过来跟二分部谈，单独要你。那我们肯定是了不得啊，二分部都因为这事乱了套了。最后都不顾这个兄弟厂牌情谊了，斩钉截铁跟那边说，这人我们要定了，这是我们新男团的灵魂C位，可不能拱手让人！那边看我们强硬要捧你，才无可奈何。”
沈顷潇愣住。
“五分部单独要他”。照夜白也是那样说的。
何杉点点桌面，吐了口烟：“我们对你们M–Genie的策划，可是花了大力气。那许沅，培养多少年，小豆丁一个就在东影天天练习，韩漠桢，这多少年不出一个的作曲家，明翌就不说了，单清水空音，我们花多少时间给他家庭做工作，给他办签证找学校，他家还想让他回去做寿司呢！小沈，你说说，你哪些方面能匹敌你这些优秀的队友？男团C位可不好做，多少人挤破头都挤不进来，你说你，沈顷潇，你一个空降兵，一来就拿C位，那要不要惹人非议？当年五分部那么想要你，还是我们把你保到了这个位置。”
他咳了两声，沈顷潇连忙道：“是……多亏，呃，多亏二分部愿意栽培给我机会……”
“呵，”何杉笑笑，“当年我力排众议啊，我说五分部那么个独门小户，要我们练习生，还非要这个，那肯定是咱们沈顷潇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你看见没，”他又点点桌面，“咱们Genie最开始发展得也不好，C位没打出去！你说说是因为什么？”
沈顷潇哑口无言，也知道何杉不想听他说话，他只是来当应声虫的，“因为……”
“你就不适合这个位置。”何杉说，“我们被五分部和上面两头夹击，慌了。你们后面这批练习生里也没什么好苗子，这才赶紧把你顶上去。当时上面都不乐意，说五分部要就给他不行吗？拿去折腾也起不了浪，到时候咱们还多赚一人情。我也不好说这人就是我们一加塞进来的吧？这才说要给你C位。不然你以为C位是谁的，许沅这都是我们亲儿子一样的，你自己说说，各方面你能比得过他吗？”
沈顷潇点点头：“是啊，那个……许沅确实是……优秀，我也……”
“但后来的事，我也挺纳闷，”何杉一根烟抽完，又来一根，“你记得胡导演吧，LK那个，我记得你和他有点小过节？”
“小过节”。沈顷潇咽下这个词，“好像……是有。”
何杉点点头，烟在缸里捻一捻灰，“你也不用藏着掖着，胡导想跟你聊聊合作，你不是不乐意吗，他就特地攒了个局把你叫去，当十多人面扇了你一嘴巴子，”他摇摇头，“事是不地道，但老胡这人莽嘛，一把年纪了，好点面子，你也不能说他什么。”
沈顷潇呆滞地眨眨眼，深呼吸，再深呼吸。
“是啊，他……”
“这两年老胡没出来，你也知道他去哪了吧？”
“我不知道。”沈顷潇说，“我为什么要知道？”
他语气里冒出刺来。何杉浑不在意：“他因为税务问题被查了，家里蹲着呢，那叫一个惨。”又刮了一眼沈顷潇，“你猜怎么着？事就这么巧，给你那巴掌刚过去一个月，老胡就完了。什么综艺什么作品，全下架，全网封杀。”
他若有所思地审视沈顷潇：“当时我就觉得，这小沈啊，惹不得。不是个简单人物。”
沈顷潇脑子不太清楚，索性道：“我以为您找我聊音源泄露。铺垫这么多了，您开门见山吧。”
“看吧？”何杉哈哈大笑，拍了拍沈顷潇后背，“有底气！是个像样后生。小沈呐，我记得你是闽南人吧？父亲是做什么来着？建材还是……”
“开杂货铺的。”沈顷潇寒声说。
建材是沈斌把家业赔底掉的地方。
“母亲呢？”
“离婚了。我们不联系。”
何杉换了个姿势窝进大转椅：“我记得你是闽南人吧？你们闽南人都挺注意这个宗族文化……”
沈顷潇摇摇头：“我家人没有从事这行的，您不用这么客气。”
何杉不说话了，仰着头徐徐吐了口烟，似乎陷入思索。沈顷潇望着烟雾喷薄中的何杉，坐得笔直，但不吭声。
时间漫长得令人窒息。等了很久，才等到何杉又说话：
“今晚这个点找你，本来我也不想。但他们刚刚开会的时候突然聊到一个事，我这有点疑问，只好把你请过来。”
“前几天，五分部的照夜白帮你们拍MV，你我都在场。今晚我就想到啊，当时小冉跟策划部反馈说想让照夜白演，五分部也有这个意愿，我本以为是五分部想还我们一个人情，毕竟当时这个……这个综艺炒作啊，把咱们这边艺人搞得争议很大。但今晚开会我才听说，说照夜白之所以上赶着跑咱们自家的MV里，是因为你们成员——尤其你，单独找了他？”
“要是这么想，那就顺下来了——小沈，从你离开幻择、其他练习生都改行以后，你还能顺利进入东影，之后五分部要来把你挖走，老胡这个人说倒就倒了，再到MV这件事……你要不要跟我如实坦白，你和照夜白，包括他老爹赵天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顷潇叹气：“我们没找他，M–Genie的所有人，包括我，私下不和照夜白联系。”
“给我看看你的手机。”何杉说。
沈顷潇真的拿了手机出来，解开锁屏，推给何杉。
M–Genie的确是全球偶像，但在公司里，沈顷潇的资历还不够他和二分部负责人面对面地谈**。
何杉拿过去，把玩，沈顷潇看不到他在看什么。“这是你工作手机吧？”何杉问，“我要私人机。”
“只有一部手机，”沈顷潇平淡地说，“您干嘛不看看私生打来的电话呢？我要是有私人机，他们也不会往这部上面打。”
何杉不再说话了，大拇指一下一下，大概在翻他的通讯列表。看了一会，索然无味地还回来：“你还是雏吗？”
沈顷潇动作顿住：“……什么？”
何杉撇撇嘴，“能拒绝老胡，你挺有本事。”推回来的手机页面，是干干净净的“五分部照夜白老师”页面，最后一次对话是四个月前，沈顷潇发出的一张地标照片，内容是“集合点”。
“我和照夜白不熟。”沈顷潇收回手机，“您要怀疑什么就直说。”
“音源泄露这件事太蹊跷了，”何杉终于说，“平台居然没人上线泄露后的音源，反而是你这个要回归的人先知道了。我这么说吧，敢溜我们，你们就试试看，要真是赵雪浏那个损色派你自导自演这一出，别说谈收购，就连穹界我都让他赔光底裤为止。”
沈顷潇静静看着他：“那我可以走了吗？”
＊
离开何杉的办公室，沈顷潇稀里糊涂地下楼，也没看清自己按的是哪一层。好像原本想去工作室的，但出门没有看到任何人，王九川多半以为还要等一会吧……他走出电梯，发觉楼外群星丽天，一层落地窗外夜色浓深。
耳朵里嗡嗡响着。何杉说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你不适合这个位置。”
“一点小过节。”
“和照夜白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出门时换了部手机。给千越的也是这个账号。当时在日本录综艺时，沈顷潇有私心，用私人账号加了照夜白好友，反而等他们关系变好时，才加上工作账号。M–Genie的成员们大多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韩漠桢他们从练习生时起就这样做，已经很熟练了。
他在一层大厅站了很久，好一会后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回到电梯前，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和东影无关。
也不能回宿舍。回去以后，如果碰面了，说什么呢？“对不起啊，好像抢走了你们中谁的C位，拿了原本不是给我准备的东西……”成员们关系很好，从来没有排斥过外面入选进来的沈顷潇，可是……或者回工作室，但所有人都知道艺人工作室在哪里，何杉还没有离开大楼，那里安全吗？胡谨行导演……是了，就是因为他们的“小过节”，M–Genie出道的第一年完全没有综艺邀请。当年负责综艺协调的职员们一定很苦恼吧，为什么连最普通的偶像介绍类综艺都拒绝他们？当然会拒绝啊，因为沈顷潇拒绝了他。
如果胡谨行没有完蛋的话，M–Genie一定到现在都无人问津吧。是照夜白出手了吗？胡谨行是LK娱乐的，照夜白以前也是。
“自导自演。”
那个长得像照夜白的“千越”，会是照夜白自导自演吗？可是……为什么啊？
也难怪拍MV时，照夜白说不甘心就是被人渣一巴掌甩在地上时的眼神。并不是唐述和他描述了什么，原来他早就知道啊。
沈顷潇走进电梯里，按下数字，等着超重感降临到身体里。目的地是顶楼，夜风很凉爽。刚刚上楼前和照夜白道别，沈顷潇把另一部手机给了照夜白代为保管，说好结束后再见面的，但是并不想联系对方。
这么看还真是照夜白保下来的星途……否则的话，就太巧了。那么巧的C位，那么巧的综艺通道，连《红心游记》都说是给许沅的。小孩如果知道这些，大概以后永远只会叫他“沈顷潇”这个全名了吧。
好像自己并没有做到什么，也从来没有改变什么。连M–Genie出道即哑火的原因都是照夜白横插一脚……来找沈顷潇。
连现在想要哭喊“求谁来告诉我，我有做到过什么吧”，也无济于事了。想要安慰的话，去官咖发几句莫名其妙的emo文案，暖心的句子就会刷出来一千条、一万条、一亿条。哪句是真的呢？说“拜托称赞我一下吧”，难道要称赞“幸好在要进房间前死活挣脱了胡导演，就算后来圈内的大家都觉得你被睡了也忍住了，还是被人家的一巴掌澄清的，做得真棒啊”，要听的是这种话吗？
他在顶楼的角落里蹲坐下来，安静地抱住自己，蜷缩起来。
蜷缩得很紧时，能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很黑，也总疑心有人靠近，他会看不见。每次黑下来时都看不清什么，吃了维生素，但没有吃得足够多，所以还是……在酒店时找不到照夜白，在这里也有保护不了自己的错觉。
或者不是错觉吧。他睁大眼睛，只是看着。
忽然手机屏亮了一下。这部手机设置了实时提醒。
是“五分部照夜白老师”：「何杉走了」
沈顷潇熄灭屏幕。保持原来一动不动的姿势。
很黑很黑的夜里，隐约听到真的有人走过来。
职员吗？加班到现在？……东影真的该被起诉了。
他胡思乱想着，对方却没有经过他，而是朝他径直走来。
来到他面前，停下。
“原来在这啊，”照夜白蹲到和他平齐的位置，笑了，“刚刚没有看到。不过何杉真的走了，下面的人看到……”
他忽然不说话了，像刚刚察觉到一样，伸手拭了沈顷潇颊边的泪。
“没事，”沈顷潇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稳定，还有些庆幸，“你走吧，不用管我……”
照夜白真的站起来，却只是来到沈顷潇身旁，和他并排坐下，靠着身后的楼宇边缘墙壁。
“我说了你走啊。”沈顷潇说，“不需要你……我现在很好……”
“手机。”照夜白说着，拿出沈顷潇的手机递给他。
沈顷潇接过，“谢谢……但我真的不需要你了，小白老师，说句不识好歹的话……你以后都别、……别……”
说到一半，突然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哭腔，还被吓了一跳。他又清清嗓子：“我说真的，白老师，我什么都不需要……”
照夜白忽然开口打断他，他刚刚一直在望着天上的什么，这时才出声：
“看看星星。”
沈顷潇也跟着他抬头。星星又白又亮，很大很大地一颗一颗，嵌于穹顶。找到了一颗，马上又会找到下一颗，紧接着，一个个地……才能意识到今晚原来很晴。
“上次和你在电梯里碰面的时候，”照夜白说，“你提着一个帆布包那会，那天真的心情很不好来着，但是碰到你以后觉得好多了，来顶楼看了会星星，就下去了。”
沈顷潇想起来了：“你穿粉色那天。”
照夜白点点头，“嗯，粉色。”
他和照夜白并肩坐在水泥地上，仰着头找星星。有几次，照夜白偏过头来，好像想说什么，但沈顷潇假装注意不到，照夜白也就什么都没说。
过了好久，照夜白才问：“何杉是不是和你说了LK的事。”
沈顷潇瞄他一眼，也不惊讶于照夜白如此轻易地猜中。“那时候，是我最喜欢你的一段时间，”照夜白自顾自说，口吻很轻快，像在说什么开心的故事，“你十八岁，刚刚出道，我想要你，去了音乐节，连面都没见到。那年还有戛纳，本以为也没戏了，毕竟已经提过柏林的奖项……没想到拿到了，觉得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找你了，十几亿人里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可能是因为前一年就是四月左右和你出去玩吧，到三四月左右会特别想你。今年也是，去年也是，二十岁那时候也是……”
“正好是那段时间，我回去和以前的经纪人吃饭，很久没见了，去了LK艺人常去的店，那天吃饭的时候，经纪人才告诉我，昨天就是在这，胡谨行把你……”
他没有说下去，“他说那个人只有十八岁，叫沈顷潇。”
“然后……我想去报警。”他笑了，“当时老秦……就是经纪人，他说你掺和什么，你是个戏子不是资本，天天都有这些事，你去一个个管吗？”
“不过胡谨行本来就是烂人嘛，烂人就有烂事，凑一凑，过了一阵子凑齐了，才报了警。”他笑着说，“所以看见了吗，不是你踩了谁，挡了谁的路，是因为规则本来就烂。拳头才能打拳头，你没有，我给你一副，不用愧疚。”
“是吗。”沈顷潇慢慢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也不是很愧疚……只是觉得我好像……好像什么都没有真的做到。”
“星星也没做到什么，”照夜白仍然仰着头，“当初我也没有做到什么，你还是很喜欢我，”他语气很得意，“虽然不知道何杉还和你说了什么，但我只是……起码要给你空间和机会，你才能真的去做吧？更别提你是只要有机会，就连地缝也能凿开的人，幻择那几年都快倒闭了，连这都能闯出来，还要说自己没做到吗？你总不能说你们的专辑都是东影在回购吧？音源都是二分部在注水吧？他们倒是给RhythmRiot注过……但你们还没有这待遇呢。”
沈顷潇终于笑了：“如果真注水了，小白……千万不要告诉我。”
“好，”照夜白笑着摸摸他头发，“不告诉你。”
等他摸够，沈顷潇才站起来：“冷了……你不回去吗？”
照夜白也起身：“送你回宿舍？”
“不想回去。”沈顷潇一边打开聊天，给王九川回复“不回去了”，一边说，“我回工作室凑合一晚。”
“……”照夜白跟着他下楼，“能不能让我给你找个床位。”
“你家吗？”沈顷潇问。
“反正比你工作室那张沙发好一点……”照夜白看了下时间，“离这十五分钟。应该比你们宿舍还近。把你丢在工作室里自己待一晚上，我也会有点过意不去。”
“那倒犯不上……”沈顷潇嘟囔着，走到电梯前，按下下楼键。
“而且，”照夜白在他身旁站定，“先前在墨尔本那晚，你睡得很好来着。”
电梯到达，沈顷潇按键，请照夜白先进。等他也进入轿厢，看到照夜白按了一楼，正在等他裁决。
沈顷潇犹豫了一会，没有上前按下工作室的“12”层。“去你那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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