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阴雨连绵。
和以往无数个梅雨季一样，雨下个不停，荆荷的各个角落都充斥着潮湿。受天气的影响，酒馆的生意萧条得可怜。
似乎真如付执琮说的那样——这破地儿活不了多久了。直到现在他还不能理解，当初段西非要跨两个省，从柏城搬来荆荷，买下老城区巷子里的破酒馆。
“看样子今晚也不用李思尔他们来了，晚点儿关了门回家去吧，能多追两集剧。”付执琮在吧台擦着透亮的酒杯，百无聊赖。
段西盯着窗上滚落的雨滴，玻璃映出他模糊的侧脸。付执琮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水膜，他‘嗯’了两声，连自己都不知道应了什么。
付执琮独自抱怨着：“什么狗屎运，刚来就碰上雨季，开了没俩月成天亏本……”
“要是我也有个阔绰哥就好了，有时候真羡慕季珩……操。”
他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坐在窗前的人一动不动，像被相机定格的画面。付执琮意识到自己又被无视，无奈地叹了声气，不再出声。
良久，雨势渐小，街上仍旧空无一人，就像应验了付执琮的乌鸦嘴。果茶巷似乎真的永远失去了当年的景气。
“回去吧，不会有人来了。”段西淡淡地收回放在窗外的视线，起身离座。
付执琮取下挂在墙上的钥匙，走前看了眼账单，嘲笑了两声，“比昨天还惨，赚了九十八块八毛二。”
回青梨山的路上不凑巧地全撞上了红灯，平日二十分钟的路程，今天硬是开了四十分钟。沿线的高楼和商贸城架着的大屏投放着各式各样的代言广告。
车子缓缓停下，前车红色的尾灯印在被雨雾裹糊的挡风玻璃上，付执琮啧了不知道第几次。
“不是，今天怎么回事？哪儿都背。”他抱怨道。
“你悠着点，刹车再晚些就亲上前面那人车屁股了。”
果然下雨天还是得他来开车，付执琮容易躁。
等绿灯的间隙，段西闭目养神，一旁的付执琮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摆。
“看，就那个人，就我和你说的那个——”付执琮摇下一截车窗，指着某块广告牌，“演《寒狼》的男主，叫沈应……什么来着…最后一个字我不会读。”
段西眼睫微颤，视线顺着手指的方向，停在一块巨大的香水代言广告牌上。付执琮一边笼统地讲着剧情，一边说着剧里边谁谁谁演得有多好。
他定定地看着巨幕上的人，瞳孔打着紊乱的鼓点，那张脸就像一块烙印，刺痛着眼睛。
“走了，绿灯亮了。”段西收回视线。
鸣笛声从背后传来，此起彼伏，付执琮这才回过神来，迅速地发动了引擎。他余光瞥了眼段西，心想着这人今天的情绪怎么格外低落，说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我去买菜，你停好车直接回去就行，记得给我留门。”段西俯着身子朝车内道，等人应下来才关上门。
雨不大，他慢悠悠地走着，任由雨雾落在身上。这个点生鲜店已经不剩什么新鲜食材，段西拿走冰柜里仅剩的几样便结了账。
等找零时，头顶的电视播着天气预报：“广大市民请注意，夜间将迎来特大暴雨，请关好门窗……”
青梨山社区都是两三层成一栋的独立房屋，外围也没隔离栏，下了暴雨那一块都得淹。
在厨房忙活的这段时间，屋外雨势渐大，段西前脚取下围裙，付执琮后脚便进厨房端走盘子，脸上还贴着面膜——他已经洗过澡。
“不错啊段西，这胡萝卜闻着挺香，以前真看不出你会下厨房。”
段西笑了笑，道：“你洗碗就行。”
“知道知道，你帮我递下遥控器。”付执琮把菜盘放桌上，揭下面膜丢进了垃圾桶，“应该在沙发上，你找找，顺便帮我开下电视。”
段西在枕头里摸到了遥控器，想了想，问道：“看什么？”
“这还用问？肯定《寒狼》啊，亏我这几天一直挂嘴上。”付执琮往嘴里塞了口饭，含糊不清地催他，“一起看？”
段西停顿两秒，鼻间泄了口气，认命般地在观看历史里找到《寒狼》，海报图站中心位的正是代言香水的那个人。他沉默着不说话，手指却按着按键点了进去，剧集接着上次观看的位置继续播放。
屏幕里，双手持枪的人神情严肃，透着锋芒的眉目闪过一丝寒光，蓄势待发。紧张沉重的背景音转至**，刹那间刀光火影，两势开始交战。
“我靠，我就说这人是叛徒吧！梁萧牛毙了，跟我一样聪明，不然主角团得废。”
“梁萧是谁？”
“就是男主，那个沈应什么演的，老牛了这里面。”
是沈应涁。
段西暗自回答，手里的饭碗已经空底，残留的米粒不知什么时候结了一层硬壳。他竟就这么跟着付执琮一块儿看了两个钟头，剧情快要接近尾声。
窗外雨声不容忽视，大片的乌云笼罩着天。客厅没开灯，此刻全凭着电视发出的那点弱光来支撑视线。
付执琮见他看得认真，嘴里不停“解说”着。
“开头提过这个组织，跟主角团站一边的，但双方都不知道，所以现在还在内斗。不过后边就结盟了。”
“这人装的，别信。他是大Boss。”
“这个卧底没死，那个大Boss帮他做假了。这群人智商都不在线，就梁萧和另外一个老刑警看出来了，等下又有追逐战，巨帅我跟你说！”
段西真想捂住他的嘴，好端端一部悬疑片被他剧透成“筛子”了。
他没好气道：“你是不是看过一遍了？这些你都知道。”
“没，我看到网上有人解说，没忍住给看完了。”
“……”
电视里的镜头又一转，定在一张精致清冷的脸上。段西瞧着有些眼熟。
“不觉得女主很好看吗？跟梁萧也配，可惜了。”付执琮盯着屏幕叹了口气。
段西蹙眉道：“怎么了？”
“这导演没浪漫细胞，凑上这俩颜值顶天的绝配主角都不知道拍点感情线。”
“……”
“我洗澡去了，你记得洗碗。”
“诶不是，就剩一点了你不看完？”付执琮抬头看了眼段西，他刚起身，脸上被黑影罩着，看不清表情。
“嗯，不看了。”
“噢……”
夜里十一点，暴雨来临，狂风喧嚣，门窗被拍得霹雳作响。房间内有些昏暗，只点了一盏落地吊灯。天边劈开几条裂隙般的闪电，亮紫的光时不时侵袭着苍白的墙壁。
瘦削的身影坐在床的一角，段西撩起遮挡视线的额发，尾梢还滴着水。他对着镜子，指尖划过锁骨下的刺青——‘Pluviam in Venis’。
躺在刺青店的椅子上时，老板的电视上还播着一部电影，叫《弦锁宫雀》。他无聊看完了全程，连纹身结束了都不知道。回去之后，被保鲜膜覆盖的地方才开始泛起难以忽略的疼。
除了这儿，段西的后背以及左手腕都有刺青。只不过那两块都是遮疤用的。
对着镜子发了好一会儿呆，门外忽然传来付执琮的声音，打断了漫无目的的思绪。
“段西！好像有人在按门铃！你去看看，我拉大号！”接着便听见门被人用力关上。
他套了件松松垮垮的短袖走出房间，外面只有厕所亮着灯，里面蹲着的人正“发奋图强”。他走到门口，想不通这个时间点怎么还会有人，何况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段西在脑子里排除着各种可能，手搭上门把手，有些纳闷地打开了门。
最先迎接他的，是卷着雨水的疾风。
砸在地面的雨溅出了水花，腿上传来冰凉的湿润触感，好不容易自然晾干了些的头发顷刻间又被打湿。
呼吸骤然停滞。
雨声、风声、甚至心跳声，全被摁下了静音键。
他看见一双沾了泥水的皮鞋，裤脚湿透，西装被雨水浸得发暗。领带松垮地挂着，像被人狠狠拽过。
视线往上，喉咙发紧——
那张脸，和广告牌上一模一样，却又比记忆里更锋利、更陌生。
尘封已久的心跳像挣脱了桎梏，不遗余力地猛烈抨击，胸口快要被突破。成了这夜晚，除暴风雨之外，最为张狂的呼啸。
他又看见了停在缓坡上的黑色轿车，是陌生的车型，似乎才刚刚熄火。沈应涁低喘着气，露出的一片胸膛起伏得有些紊乱。
片刻。
熟悉的音腔附上一层沙哑，似乎在刻意压低的声音，到了段西的耳边，却在逐字的炸开。
“等久了吧。”
“抱歉。”
“我来得有点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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