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水患退去,却留下了众多难民。
沈樱绾着简单的发髻,素净的衣裙下摆早已溅满了泥点。
她正和几个药堂伙计一起,在临时搭起的粥棚前分发着稀薄的米粥和驱疫的草药包。
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她却顾不得擦拭,只是专注地将一碗温热的粥递到一位瑟瑟发抖的老翁手中。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撞了过来,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了沈樱的衣袖!
阿秀!阿秀啊!娘可找到你了!”
一个满头银丝、脸上布满沟壑的老婆婆仰着脸,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狂喜的光芒,却又带着失智的空洞。
她身上的粗布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沾满了泥污,一只脚上连草鞋都没有,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里。
沈樱被拽得一个趔趄,粥碗差点脱手。
她稳住身形,低头对上老婆婆热切又混乱的目光:“婆婆,您认错人了,我不是……”
“阿秀!是娘啊!大水冲不走你,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老婆婆根本不听,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抚上沈樱的脸颊。
她痴痴地笑着,眼泪却混着脸上的泥污滚滚而下,“柱子没了…小娃也没了…就剩我的阿秀了…娘给你留了馍,你看…”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水泡得发胀、沾满泥浆的硬馍馍,献宝似的往沈樱嘴边塞,“吃,快吃,阿秀饿坏了吧?
那馍散发着一股馊味,沈樱却感到心口被狠狠的揪住。
她明白,眼前这位神智不清的老人,怕是刚经历了痛失所有至亲的灭顶之灾。
她强忍着酸楚,没有推开那只脏污的手,反而轻轻覆上老婆婆的手背,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婆婆,您先坐下,喝口热粥好不好?”
“阿秀乖,跟娘回家…”
老婆婆固执地拉着沈樱,就要往泥泞的深处走。
不远处的街角,刚从巡视堤坝处归来的谢祈安,一身玄色劲装也沾满了泥点。
他正听着属下的汇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混乱的街道,瞬间就锁定了粥棚前那个被拉扯的熟悉身影!
只见一个疯癫的老妇正死命拽着沈樱,动作粗鲁,而沈樱似乎被纠缠得无法脱身,身形不稳!
谢祈安的瞳孔骤然收缩!经历过刺杀,他对任何靠近沈樱的异常都绷紧了神经。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几步就跨过泥泞的街道,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冲到两人跟前!
“放手!”
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大手一伸,精准而有力地扣住了老婆婆紧攥着沈樱衣袖的手腕,试图将两人分开。
他动作虽快,但考虑到对方是老人,并未用上狠劲,只是要制止她的拉扯。
”哎哟!”
老婆婆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手腕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沈樱。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怀里那个发胀的馍馍“啪”地掉进了泥浆里。
她先是茫然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馍,又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面容冷峻、气势迫人的谢祈安。
那双浑浊的眼睛眨了眨,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像是认出了什么,脸上瞬间堆起了一种近乎“丈母娘看女婿”的、带着痴傻的促狭笑容!
“阿秀!”老婆婆指着谢祈安,对着沈樱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乡间老妇特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洪亮嗓门,在嘈杂的街道上异常清晰:
“——这就是你找的那个小白脸‘姑爷’吧?长得可真俊!比村头王地主家的傻儿子强一百倍!阿秀眼光随我,好!真好!”
谢祈安:“……”
他活了二十几年,执掌刑狱,权倾朝野,便是天子面前也未曾失态。
此刻,却被一个疯癫老妇当街围着品头论足,一口一个“小白脸姑爷”,那强大的气场和惯有的冷峻仿佛遭遇了无形的消解屏障,整个人罕见地僵在了原地。
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丝名为“不知所措”的缝隙。
沈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脸颊滚烫,想开口解释:“婆婆,他不是……”
“姑爷!”
老婆婆压根不听沈樱的,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猛地站定在谢祈安面前,双手叉腰(尽管瘦得没什么腰可叉),努力挺起干瘪的胸膛,摆出一副“丈母娘训话”的庄严姿态,下巴抬得老高,对着谢祈安就是一通“命令”:
“你!”她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点到谢祈安的鼻尖(谢祈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后仰了一下),“既然娶了我家阿秀,就得好好待她!听见没?不许欺负她!要是让我知道你让她掉一滴眼泪……”
老婆婆努力瞪大眼睛,试图做出凶恶的表情,但在她那布满风霜又带着痴傻的脸上,只显得格外滑稽,“老娘…老娘就…就坐你家门口哭上三天三夜!让街坊四邻都来评评理!”
周围的灾民和伙计们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带着笑意的目光,这比面对任何强敌都更让他感到…棘手。
尤其当老婆婆的目光扫过他紧抿的唇,又自作聪明地“恍然大悟”。
“哦!瞧我这记性!” 她猛地一拍大腿,然后哆哆嗦嗦地再次往怀里掏去——这次掏出的不是发胀的馍,而是一个用脏兮兮手帕包着的小布包。
她献宝似的塞到谢祈安眼皮底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姑爷,拿着!这是丈母娘给你的改口费!城里老字号的点心,可金贵了!叫声“娘”听听。”
谢祈安的目光落在那小布包上——帕子一角散开,露出里面一块早已发霉、长着绿毛的糕点。
那刺鼻的霉味混合着老人身上的酸腐气,直冲鼻腔。
“……”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谢祈安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可偏偏对着这样一个疯癫、可怜又“理直气壮”的老妇,他所有的手段、威压都像打在了棉花上。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双深邃的眼眸掠过老婆婆期待的脸,掠过沈樱羞窘通红的脸颊,最后定格在远处一片狼藉的废墟上。
“咳。”他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几乎听不见的轻咳,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
最终,在老婆婆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在周围压抑的笑声里,权倾朝野、令百官胆寒的谢御史,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僵硬和生涩的语气,对着旁边同样石化的七司,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
“——银、子。”
七司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钱袋。
谢祈安看也不看,一把抓过整个钱袋,带着一种近乎“破财消灾”的决绝,有些粗暴地塞到了还在絮絮叨叨“姑爷真孝顺”的老婆婆手里。
然后,他猛地转身,玄色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却略显仓促的弧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急于逃离“丈母娘”魔爪的狼狈。
沈樱安顿好老婆婆后,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道伫立在断墙残垣旁的玄色身影上。
谢祈安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仿佛刚才那个被老婆婆围着喊“小白脸姑爷”、塞“改口费”、最后近乎落荒而逃的人不是他一般。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
然而,当沈樱站定在他身侧,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线上时,脑海中瞬间闪过他刚才对着发霉糕点无言以对、最后僵硬塞钱袋的窘迫模样……
噗嗤——”
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终究还是从沈樱唇边逸了出来。
她慌忙抬手掩住嘴,可弯起的眉眼和微微耸动的肩膀却泄露了笑意。
谢祈安没有回头,但沈樱清晰地看到,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
周遭是灾民的哀叹和重建的嘈杂,但两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樱知道,他明白她在笑什么。
她索性放下手,带着几分促狭,声音里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清亮地响起:“没想到,往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百官噤若寒蝉的御史大人,竟然也会有手足无措、落荒而逃的时候?”
话音落下,沈樱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胆大包天”,可看着他难得一见的“吃瘪”,那点报复性的快意和小女儿家的顽皮占了上风,她忍不住又咯咯地笑出了声。
而这笑声,终于成了点燃引信的最后一点火星。
谢祈安霍然转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再是惯常的冰冷无波,而是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种沈樱从未见过的、极具侵略性的暗流。
他剑眉微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周身迫人的气势瞬间如潮水般向沈樱压来!
“哦?”
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这么说——”
他又逼近一步,沈樱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沈二小姐倒是把那位疯婆子的话,”谢祈安步步紧逼,沈樱被他迫得连连后退。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蛊惑,“——当真了?”
沈樱的心跳骤然错乱。
她微微一愣,随即,非但没有示弱,反而迎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审视和压迫的目光,唇边再次漾开一抹笑意。
这次的笑,不再是单纯的戏谑,而是带着一种狡黠的、甚至有点挑衅的光芒。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向前倾了倾身子,虽然受困于他的笼罩,气势上却毫不退缩,声音清亮又带着点娇憨:
“你休想炸我。”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星,直直望进他深邃的眼底,唇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带着一种“我抓到你把柄了”的小得意。
“不过……能看到御史大人窘迫的一面,甚至……落荒而逃,”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眼中促狭更浓,“倒也是有趣,御史大人,你说呢?”
她说话间,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得逞的笑意。
那笑容明媚、生动,带着少女特有的狡黠与生机,像刺破阴霾的一道阳光。
这笑容,这近在咫尺的、毫无畏惧的,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中了谢祈安心底的最深处。
他凝视着她灿烂的笑靥,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灵动光彩。
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灼热、也更危险的东西,在他幽深的眸底无声地翻涌、凝聚。
“时久——”
沈樱微愣的瞬间,整个身体已经撞进谢祈安的怀里。
她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反应。
“你这样笑.....终是让我心乱了.....”
【作者碎碎念】
啊啊啊~~这该死的极限拉扯,心动了吗?
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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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这样笑,终是让我心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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