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能否推我一程呢?”颜映柳抬眼,语气裹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旁人推着,总不如你我夫妻来得亲近。”
“母妃见了,也能更放心些。”
上官钰眉心紧蹙,目光锐利地瞥向一旁垂手侍立的侍卫,语调刻意拉得疏离,尾音沉冷:“不是有侍卫在么?臣妾体弱,恐推不动将军。”
问题一个不答,半句实情都不肯露,反倒惦记着让他推一程,真是打得一手好主意,纯粹痴心妄想。
颜映柳喉间溢出低笑,舌尖轻舔下唇,语气里掺着自嘲,又裹着点暧昧的涩意:“也是,我如今是个瘸子,怎配让貌美如花的夫人受累?我自己来便是。”
上官钰尚未来得及揣摩他话中深意,便见那人双手扣住轮缘,猛地发力。
可两步未过,他脸色“唰”地惨白,汗珠顺着下颌滚落,唇色尽褪,呼吸滞涩,仿佛喉间被旧毒紧扼,随时会断。
上官钰心口倏地一紧。
纵使厌极,此刻也不能让他出事。
婉儿是罪臣之后,若失这柄护身伞,下一个横尸的便是自己。
“慢着……还是我来。”他终是上前,握住椅背把手,指腹触到微凉木棱与凹凸旧纹,一路推行至永康宫阶前,却被守门太监拦下:“夫人且慢!”
上官钰停步,不明所以地垂目,只见轮椅上的人汗珠沿鬓角滚落,滴在锦袍上,晕成深色。
颜映柳指背轻触他手背,凉意透骨,声音虚得只剩气音:“下次……慢行些,我受不住。”
上官钰顿时心火骤起,柔腔险些崩裂:“你既不适,为何不言?”
莫非要栽他一身祸?太阴险了。
颜映柳以袖掩唇,低咳两声,眼尾风一般扫过阶前太监。
尚在宫门,耳目如林。
“……”
上官钰会意后,深吸一气,将翻涌情绪硬生生按下,转身朝那太监颔首:“有劳公公引路。”
永康宫里暖香浮动,壁间织锦绣飞雀,羽丝根根欲振。
窗下贵妃椅竟以赤金为骨,碎宝镶缘,日光一触,华彩流溢,晃得人眼酸。
椅上斜倚着昭皇贵妃苏氏,一身华贵仪仗,精致的面庞上却满是难掩的焦虑,眉峰微蹙,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母妃。”
轮椅推至殿心,颜映柳低声唤,尾音带倦。
昭皇贵妃闻声,端庄尽碎,急步而下,泪若断线,簌簌落在他手背:“怀容!”
一声呼唤,满殿寂然,唯珠泪砸玉,清响惊心。
昭皇贵妃原要扑进儿子怀里,指尖方触他肩头,又猛地缩回,改而捧住他面庞细细端详,泪珠成串滚落:“你执意随外公赴边关,母妃拦不住。”
“可才几多时,你便这般模样回来……叫母妃如何放心?又怎对得起你舅舅?”
颜映柳抬手微摆,总管太监即刻会意,领众宫人悄退,半掩殿门,将私语锁于红墙。
他反握母亲之手,轻拍了拍,温声劝慰:“为国尽忠,儿臣本分,母妃勿要自责。”
上官钰恐隔墙有耳,默默推着轮椅走向殿心,那一点衣角摩挲的轻响,终于把昭皇贵妃的视线引了过来。
她先扫过儿子颜映柳,目光在他腿上稍作停留,才转向上官钰。
眼神带着审视的锐利,似要透过皮囊看骨缝里的隐秘:“近来日子过得还好?你母家那桩事,闹得满城风雨,本宫有心相帮,却也力不从心。”
她捏着帕角按了按眼尾,指尖微微用力,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若不是怀容胜仗归来却成了这般模样,皇上念及他的功劳与伤情,本宫趁机向皇上讨个情面,你如今怕也难保全自身。”
上官钰低眉顺目,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不等颜映柳插话,已软声应道,语调拿捏得刚好,既温顺又不显得刻意。
“托母妃的福,儿臣一切安好,并未受委屈。”
“母家之事虽难,可娘娘肯出手庇护,这份恩情臣妾记在心里,不敢有半分轻慢。”
说到此处,他轻轻咬了咬下唇,抬眸时眼尾微红,带着三分怯生生的慌乱,掺着四分愧疚:“只是回府路上,婢女莺儿不知轻重,口出秽言辱及先父,臣妾听着实在难忍。”
“臣妾一时被她激得愤极,失了分寸,已命人将她杖毙。”
“此事做得实在鲁莽,惊扰了母妃,特来请罪。”
昭皇贵妃指尖微顿,眉梢自始至终未抬一下,语气淡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一个奴才,死便死了,值当特地来请罪?”
“你在皇上面前管好自己的嘴,别牵扯出多余的事,比什么都要紧。”
她复又将目光投向轮椅上的儿子,语气骤然沉了半分,带着压不住的凝重:“怀容双腿皆废,腥风血雨的战场,是再去不得了。”
“皇上虽赐他靖安将军的封号,赏了封地,却再不肯召他入宫参政。”
“这分明是把他当枚用过的弃子,晾在一边了。”
说罢,她抬眼直视上官钰,警告之意毫不掩饰:“你日后若再出半句差错,哪怕是芝麻大的事,便是本宫,也保不住你。”
话音未落,她忽蹙眉停顿,似猛然忆起旧事,目光如鹰隼捕物般牢牢锁住他,声音陡地锋利起来,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婉儿,你的嗓音怎的粗了些?”
“从前那副见人就怯的模样不见踪影,性子倒沉稳得反常。”
殿中香烟袅袅,此刻却像凝固了一般,唯有她眼底的寒光随话音铺展,一寸寸刮过耳畔,逼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秋香紧紧攥着衣角,大气不敢出,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上官钰却只垂了垂睫,声线平稳得像在说旁人的陈年旧事:“母家一朝倾覆,臣妾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竟趁夜投了府里的荷花湖。”
“万幸秋香夜里寻来,发现得早,拼着力气将我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只是落水后风寒侵喉,好好的嗓子便毁了。”
“经此一场生死大变,从前的锐气也磨没了,性子自然钝了些。”
他抬眼,眸光澄澈,无悲无喜,仿佛陈述的不过是寻常琐事,那份坦坦荡荡里,反倒掺了三分叫人信的麻木,倒像是真的认了这命运的跌宕。
昭皇贵妃眉梢方要舒展,唇瓣尚未启开,颜映柳已骤然侧身,掌心狠狠攥住他腕子,轮椅扶手跟着轻轻震颤。
“你怎敢拿自己的命胡闹?”他嗓音低哑,唇角的笑意彻底消失,瞳底浮出毫不掩饰的急色,“我既回来了,侯府的账自会一一清算,你何须……”
话到此处,尾音竟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疼惜,“何须作践自己?”
指温灼灼,几乎烫进骨血。
上官钰微怔,垂目看他因用力而微颤的指尖,心底掠过一丝惊疑。
这是疯子吧?
上官钰着实没料到颜映柳竟会情急至此。
望着男人紧绷的下颌线,听着那嗓音里裹着的焦灼,活像他与婉儿真做过数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早已将彼此刻进骨血,成了对方碰不得的软肋。
太会演了。
骤来的“深情”令他眉心直跳,强忍反感,却挣不得,只能由对方握着。
昭皇贵妃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紧绷的唇畔终绽开一抹笑意,先前的冷锐沉凝全消,“你二人这般恩爱,彼此惦记着,本宫也就放心了。”
话音轻轻一转,她目光落回轮椅上的儿子,语气又低了几分,掺着藏不住的关切:“对了,怀容……你这腿伤,近来可有好些?”
“本宫特地为你请了位太医,此刻正候在殿外……是我素日里最信重的人,医术稳妥,叫他进来为你诊一脉,仔细瞧瞧恢复得如何,可好?”
颜映柳尚未答,指上力道却先松了半分,似不经意,又似刻意给上官钰留了一条抽手的缝隙。
上官钰心中雪亮:此伤延绵已久,边关众医束手,方肯对外言“废”。
既已判了残局,谁又愿当众揭疤?
他料定颜映柳必婉拒,却见那人淡淡颔首,指尖缓提锦袍,露出小腿。
墨黑如浸漆,肿胀似朽木,青筋扭曲,紫暗毒素在皮下蜿蜒游走,活像一条条伺机噬心的毒蛇。
光天化日,伤痕毕露,比传闻更惊心。
上官钰眼底骤沉。
照此蔓延,不出半年,毒必攻心,届时大罗金仙亦难回春。
昭皇贵妃抬眼一瞥见那腿,面色“唰”地褪尽血色,惨白得像张薄纸,连声音都失了稳,急声喝道:“快!即刻传太医!去把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给本宫请来!”
不多时,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背着药箱稳步而入,蹲身审视片刻,取银刀轻划腿侧。
刀口一开,一股黑血涌出,色泽如墨,带着朽木腥气,滴入白瓷碗中,积成一小团死气。
太医躬身回禀:“回娘娘,此毒诡异,臣平生仅见,一时难断根由。”
“请宽限数日,容臣翻查医案。”
“若仍无策,或可遣使赴神医谷,请谷主出山。”
“谷主深谙天下毒物,或有解法。”
昭皇贵妃紧握凤帕,声音发颤:“既如此,便依卿所奏。七日内,务必给本宫答复!”
殿内众人屏息,唯余黑血滴入瓷碗的轻响,一声声,如催更漏。
“神医谷”三字一落,上官钰指尖微紧,面上却波澜不兴。
师父远游,半年方归,纵派千里驹,亦难觅踪迹。
他如今顶着婉儿身份,半句提醒皆成奢望,只能垂眸看昭皇贵妃急声命人备马,鞭影未起,泪已先垂。
苏氏眼圈尽红,哽咽不成声。
颜映柳却神色疏淡,抬手理了理被母妃抓皱的袖口,语气闲适得像在评点春茶:“母妃莫慌。生死有命,真到那日,儿臣自受。”
“老天若索我儿,便是索我的命……好,母妃不为难你。”
昭皇贵妃终究被他劝住些,仍低低哽咽,附耳叮嘱,“但明日皇家狩猎,名为替你庆功,实则暗流汹涌。”
“你腿伤未愈,万万不可再涉险。”
“儿臣省得。”
颜映柳唇边噙着淡笑应下,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敲着轮椅扶手,发出细碎的声响,目光却悄然掠过上官钰的脸。
那一瞬,他眸色深似夜潭,沉得让人望不见底。
不知是早已洞察了方才的暗流,还是心底正盘着另一重算计。
殿中香烟袅袅,如轻纱般将他唇边的笑意掩得朦胧,看不真切深浅,也将上官钰眉心攒着的那点忧色,笼得若隐若现,藏在氤氲的烟气里。
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暮色降临,待烛台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二人才辞出宫门。
回到将军府,朱漆大门在夜色里张着巨口。
颜映柳在廊下停了轮椅,语声带着亦真亦假地亲昵:“夫人先回房歇着,我待会儿让人挑些新衫新钗,明日一早就来接你去猎场。”
上官钰扯了扯嘴角,含笑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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