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说话，官员们见东方孤白顶撞屈恩，屈恩明显脸色沉了下来，个个幸灾乐祸，等着看东方孤白倒霉。
东方孤白在一众衍州官员里人缘并不好，为什么？因为他傲。太清高孤傲的人人缘不可能好。
东方孤白像看不懂屈恩的脸色似的，还不停嘴，继续往下说道：“我若败了，大人就可借机挫我的锐气，坏我的名声。所以，是大人要我败。”
众官员全都屏住了呼吸，屈恩的脸更是黑得不像话，简直要赶上炭的颜色。
哪有这样跟自己的顶头上司说话的？
其实东方孤白没说错，他把屈恩的小心思猜得明明白白。
东方孤白横空出世，进入衍州都督府才短短一年，他一来，就以少胜多，以奇兵大败北方狄族。在过去，衍州军与狄族的战斗总是败多胜少，这样的大胜仗扭转了衍州边境长期遭受狄族骚扰、欺辱而难以还击的局面，大大振奋了军心民心，因此，东方孤白在衍州百姓中的口碑非常好。
好到什么程度？百姓们甚至为他写了一首童谣：风来了，雪落了，风雪送来个白衣郎；修城墙，打北狼，文韬武略鹿蜀郎。
这首童谣也传到了屈恩耳中。
屈恩才是衍州的统治者、掌权人，没有哪个统治者希望看到自己下属的声望超过自己，甚至变成民心所向，这把他屈恩放在哪里？
童谣里的“文韬武略鹿蜀郎”，这是几个意思？难道百姓觉得东方孤白的才干已经超过了自己，可以坐自己的位置了？屈恩心里不舒服到了极点。
哼，衍州能有今天靠的是自己，自己为衍州征战的时候东方孤白还不知道在哪个山里呢。东方孤白当上左都督短短一年，就狂成这样了？不要忘了，要不是自己破格提拔，你东方孤白哪有今天？
有这样的童谣在百姓中传颂，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下属都应该主动找到上司，然后该怎么做呢？首先放低姿态，说外面的人都是乱讲，自己其实很一般，要是没有上司的教导，自己还只是个小菜鸟；然后抬高上司，一顿马屁拍过去，一定要把人拍舒服了；最后最重要的是表明忠心，告诉上司自己一定永远忠诚……
但这些事情东方孤白一件都不干。他未必不懂，他是不屑。他就像在风雪中盛开的寒梅，执拗又决绝，让人无法理解。
屈恩有意让东方孤白吃个大败仗，不然以东方孤白大败狄族和拿下江燕郡、北郡两个郡的功劳，以后还不知道狂成什么样，百姓也不知道会把他捧成什么样。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百姓中的名声和威望超过自己？放任他傲到用鼻孔瞧人？
东方孤白必须吃个败仗，还要是个大败仗。
所以，东方孤白说的都是真话，屈恩确实是想用望雁关一败，挫挫东方孤白的锐气，降一降东方孤白在百姓中的呼声，让百姓们知道鹿蜀才子也会打败仗，所谓的鹿蜀才子也就这样嘛。
但真话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说的。这个时候说真话，不就是当众打屈恩脸吗？
众官员看到屈恩冷冰冰地盯着东方孤白看，目光跟刀子似的，显然他们上司的怒火已经压抑不住，马上就要爆发了。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见过没眼力见的，但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
屈恩身体微微往前倾，上位者当久了，屈恩这个动作给人的压迫感很强。
屈恩打量着东方孤白，冷哼一声，幽幽道：“挫你锐气，坏你名声？”
屈恩带着怒意呵斥：“你的意思是，我算计你？”
屈恩突然大力一拍座椅扶手，爆发道：“我堂堂衍州牧，算计你？”
屈恩武将出身，他现在的位置也是他当年浴血杀出来的，气势强得很，庭上所有人都抖了三抖，唯有东方孤白，虽是跪着，却腰板挺直，迎着屈恩的目光淡漠地望了过去。
屈恩觉得东方孤白傲得过分，咬牙切齿道：“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沟里拉出来，让你有了今天的地位？”
东方孤白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毫无疑问，东方孤白为他今天的顶撞付出了代价。
屈恩以兵败为由，将东方孤白下了狱。
其实东方孤白只要在屈恩面前低一低头，他大概率不会被下狱，最多降职、罚俸或者禁闭，但东方孤白偏要犟。
后世史学家在研究东方孤白这个人时，发现这个人好像专爱做些让自己受罪的事。
不会审时度势，不懂圆滑处事，该低头时不低头，自命清高，傲世轻物。
现代人评价东方孤白时，都说他三番两次跟自己的顶头上司屈恩闹矛盾，这是傲慢，是愚蠢，还拿他来做例子，说职场上可不能学他这样的性格啊。
但性格决定命运，一群人的命运组合起来才是一卷史书，也就是说，没有形形色色不同性格的人存在，就没有历史洪流。
在狱中，东方孤白被上了杖刑。
屈恩没说杖多少，只说杖到他认错为止。东方孤白知道屈恩的命令后，笑了一声，风轻云淡地反问：“我何错之有？”
然后他就一直被打，打到血肉模糊，衣服被血浸湿，甚至跟皮肉都粘在一起了还在打。
东方孤白硬撑着不叫唤，直到晕死过去，人已经气若游丝的时候屈恩才派人来叫停。
东方孤白受刑后屈恩网开一面，没让东方孤白一直呆在狱里，允许他回左都督府，许是见他伤得太重，命都差点没了，屈恩还允许大夫来到府中给他治伤。
东方孤白昏迷了几天几夜才转醒。
因为受了杖刑的缘故，东方孤白只能趴在床上。
大夫已经走了，府上除了一个哑仆之外，没有别的伺候的人，而此时哑仆外出购置食材去了，现在府上除了东方孤白外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安静得像座坟。
东方孤白把那张清冷的脸抬起来，下巴枕在枕头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每当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别人都觉得他傲。太傲的人在人群中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他总会让别人觉得遭到了轻视，哪怕他只是站在那里。
前方的矮桌上放着一把琴，东方孤白呆呆地看着它。这把琴名叫“鹿蜀”，它也是东方孤白“鹿蜀才子”名号的由来。
鹿蜀，其实是兽名，跟九尾狐一样，是一种上古异兽，《山海经·南山经》记：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传闻它样子像马，头部白色，尾巴是红色，鸣叫时像有人在唱歌。
东方孤白趴着，用手肘撑着床，一点一点往前移，他想靠近矮桌，去触碰他的鹿蜀琴。
然而被杖打的地方实在太痛了，大夫说，要是再晚一刻停止行刑，东方孤白可能就被打废了。
东方孤白忍着剧痛往前挪了一点，光是这一点距离都让他痛得急促喘气。东方孤白伸出手，努力地去够那张放着琴的矮桌，然而琴没够着，反而把桌子边缘的一个茶杯给扒拉了下来，茶杯“咣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幸好杯子里没水，不然东方孤白免不了被溅一手水。
东方孤白没够到琴，趴在床边虚弱地喘气，身上被打的地方传来剧痛，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东方孤白无奈地笑了起来。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东方孤白一边无奈地笑，一边无奈地想。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床边。
这人身材高大，衣着华丽，腰戴玉佩，断然不会是哑仆。
东方孤白趴着抬起头，看到了屈恩的脸。
看到了之后，东方孤白没有主动打招呼，而是静静地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这个样子，倔，真倔，真是太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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