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属下已遣画师凭阁中老者忆述,绘就萧暮之肖像,随信奉呈。王言敬上。”
翻过信的最后一页,跃入她眼中的是一副以极细致的工笔绘就的男子面容。
她一寸寸抚过画中人的眉眼,指节不受控地微微发颤。倏然一滴泪砸落纸面,洇开了墨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那副容颜渐渐模糊,最终碎成一片斑驳。
幼时种种若走马灯般闪过,日月星辰仿佛在她眼前倒流,如雨落花向着无边碧空倒灌而去,蝴蝶步摇流苏激荡,发出一声戛玉敲金的清鸣,又归于静默。
少年朗声一笑,俯身将女孩稳稳托起,由着她骑坐在自己肩头,“反正有我在,就算师妹不爱刀枪也无妨,男子习武不就是为了保护家人,师妹便是我最想保护的人。”
......
记忆深处的白纱悄然淡去,曲情终于看清了少年的面容。指间一松,信纸如雪片般簌簌坠落,散了满地。
未及五更,暮清寒已梳洗妥当,在为众人备好早膳后,便背着筐篓,独自往山中走去,单薄的身影转眼便被未尽的夜色吞没。
山高千丈,小路蜿蜒难行,他又没有什么轻功可用,只能小心地迈着步子,小院位于山南近山脚处,他要去的地方,则需要翻过这山顶,再行至山北的半山腰处。
日头已高高升起,他用素净的衣袖擦了擦汗,闷头不停地往前走。
深山林莽中蛇虫甚多,幽绿着眼眸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他掏出怀中药粉,从头顶洒下,渐渐地,那些脏东西不敢再靠近他了。
及至山顶,他从筐篓里掏出张饼子,就着凉水吞下果腹。山北常年无光,阴暗处便有荆棘丛生,他虽步步小心,却仍不妨,右侧小腿被荆棘划出一道血痕。
而待他抵达终点,日影已然西斜,天光正一寸寸收敛。
夕阳映照下,云霞似血般绯红,本就阴翳少光的山北,愈显幽晦。他洁白的衣袍上粘满了泥土草浆,黑一块绿一块,下摆上还混着些血色,实在是狼狈不堪。
而这一路的尽头,是一方小小的坟包,无碑亦无名。
他从筐篓取出蜡烛点燃,置于两侧,又端出香碗、果盘、酒坛等物,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
将一切布置好后,他捻起三根线香,用火烛点燃,朝着那坟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极响的响头,再抬起头时,连额头都泛起了红。
他捧起酒坛,倒了满满一海碗出来,仰头一饮而尽,随即起身,斜抱着酒坛,将余下酒液尽皆倒在地上。
烈酒渗入泥土之中,好似故人是真的陪着他饮尽了这坛酒。
诸事了结,他就静静地坐在坟包前,等着线香燃尽。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去,竟见曲情同样一身素缟白衣,提着长剑,逆着如血的霞光朝他走来。
曲情一步步走得缓慢,及至坟前,目光却径直掠过暮清寒,未作片刻停留。她同样捻过三根线香,双膝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暮清寒见她如此,虽心底讶异,却到底没有阻止。
曲情抬眸,深望着那座小小的坟包,“为何不立碑?”
“有了碑文,便要受人评判,不若无碑,自由来去,生死皆不由尘世俗念所羁绊,仅供纪念他的人聊以慰藉,时而祭拜罢了。”
“所以,他在里面吗?”
暮清寒语调无波无澜,“我不知你说的是谁?”
“那你祭拜的,又是谁?”
“是家父。”
曲情复又问,“他在里面吗?”
“......”暮清寒没有答话。
曲情微微一笑,拾起手边的长剑,“你可还认得它?”
暮清寒摇头。
“此剑名唤‘长歌’,是师父赠予我的佩剑。可他失踪时,我尚年幼,根本舞不动它,它虽是神器,却实在碍我手脚。因而,我将它封存数年,转而练起了轻便的软剑,直到这一两年间,我才将它带在身边,偶尔拿出来练一练。”曲情端详着剑身,满是爱惜。
“暮清寒”,曲情轻声喊他名字,“我来取你性命了,就用这长歌如何?”
剑气划过,冰凉的剑刃转瞬已抵在他的颈间,他却偏偏没有生出半分惧色。
“我是个守诺的人。我说过,若你有苦衷,只要你愿意说,我就乐意听。”
暮清寒仍旧不言不语,更过分的是,他竟连眼睛都闭上了,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曲情默然瞧了他半晌,忽而轻笑出声,眸中最后的一丝戾气亦随之化去。
她高扬起长歌,毫不犹豫地挥下,银亮的剑光森然一闪,伴随着破开皮肉的闷响。
滚烫的鲜血瞬间泼洒而出,零星几滴溅上了暮清寒苍白的面颊,烙下灼热刺目的红痕。
空气中飘起浓重的血腥味,可预想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袭来。暮清寒迷茫地睁开眼,视之所及,令他心神俱震。
只见曲情左臂至掌心,赫然蜿蜒着一道极长极狰狞的剑痕,鲜血狂流如注。
她竟使剑划伤了自己!
暮清寒大步冲到她的身旁,方欲扯下衣袍为她包扎,却见那衣袍早已脏得没了颜色,不堪再用。
眼见着鲜血不断涌出,他的气息彻底乱了,像是惩罚自己一般死死攥紧了双拳,任凭指甲深深陷进皮肉,刺出血丝,却始终克制着未发一言。
可当他抬起眼眸看向曲情时,那一向平静无波的双眸,却泛着一片刺目的猩红,里面溢满了无法拼凑的破碎与无助。
曲情见他这般,竟觉好笑,固然“伤势惨重”,却仍低低笑出了声。她抬手迅速点上暮清寒几处大穴,在他未及反应之时,便已将人牢牢定在了原地。旋即,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脸皮,以验证真伪,确认这张脸做不得假后,她下定了决心,向着那坟包走去。
而随着她一步步靠近那处坟包,暮清寒神色又是急剧变换,眸中陡然升起几分惊恐。
不要。他在心中默默大喊,可却唯有喉头微动,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曲情竟将他的哑穴也一并点上了。
只见曲情走到坟包前,撩起袖袍,任凭血液汩汩流入坟包。
以血为祭,破煞化孽。
何至于此啊?
天边烧红的霞光徐徐褪去,也带走了曲情面上的每一分血色,时光仿佛前所未有的漫长,暮清寒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做完一切。
直至残月幽幽升起,曲情总算收回手臂,自封穴位,止住了几近干涸的血液。她退后两步,再度重磕了三个响头。
暮清寒紧紧盯着她的动作,曲情亦回眸看向他,声音有些虚弱,“师兄,你不愿告诉我的真相,我会自己想办法去寻,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你护着的女孩了。”
暮清寒眉心紧皱,焦灼之下,神情扭曲乃至狰狞,他喉头不断滚着,却毫无作用。
曲情立于坟前,周身真气奔涌,掌中汇起排山倒海之力,霎时朔风怒号,寒鸦惊散。随着一击拍出,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轰然爆发,将整个坟包炸得四分五裂,迸溅的泥沙如暴雨倾泻。
待漫天泥沙落尽,二人白衣已彻底被染成土色,眼前只剩一片被夷平的废墟。
曲情上前翻找,却并未见棺椁尸首,唯有一个长条的木盒半埋在土中。
她挖出木盒,打开了它。
里边静静躺着一柄宝剑。
而这柄剑,她认得。
她捧着木盒,递到暮清寒面前,解开了他的哑穴,“你有话可说了吗?”
“回家。”暮清寒总算找回了声音,却还是避而不谈眼前之物,只是红着眼睛,一遍遍呢喃,“放开我,我们回家。”
“你祭拜它,必定认得它。”曲情又向前迈出一步,拉近了最后一点距离。
二人近在咫尺,衣袂相触,曲情抬眸看向他,“它的名字,你来告诉我。”
暮清寒拼命想向后逃开,不愿与她这般亲近,可他此刻被定着,一动也不能动。
“回家。”无论如何曲情问,他只有这一句话,“你的伤还在流血,我带你回家,为你治伤。”
迎着月光,曲情好似见他眼角闪烁着晶莹,她心头一跳,终是向后退去。
这些年来,萧暮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的师兄绝不该是如此模样。
在仅存的记忆中,萧暮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他自信乃至于自傲,他目无下尘而又铁骨铮铮,怎会变得如今这般画地为牢、无所作为?
曲情目光一滞,她突然发觉,即便这些年她修行再努力,都不该如此轻易便定住萧暮的。
思及此,曲情抓起暮清寒手腕,边诊脉边说,“此剑名唤‘剖恨’,是师父竭力夺来的宝物,亦是他的佩剑,随后又被他赠给了我的师兄。而师兄失踪时,身上正带着此剑,如今剖恨现世,不知能否将我的师兄也带回来,还给我?”
脉象平稳,脉博有力,不似有什么重症。
可是,她瞥了眼暮清寒衣摆上的草浆,猛然抬起头来,满目诧异,“你的内力呢?”
暮清寒心急如焚,连口气中都带着几分火辣,“我说过了,我不是你口中的师兄,我只是个避世不出的医者,何来内力?”
内力全无、性情大变、有家不回。
这其中的原委,还有萧暮无法说出口的苦衷,她一定都会查清楚。
“我也说过了,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曲情解开了暮清寒的穴道,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家。”
曲情来时乘着轻功,洁白的衣袍片尘未染,回去时却只能慢步而行,时不时拔剑砍断绊脚的荆棘,拨开突出的枝杈,为身后的人开路。
暮清寒手中捧着木盒,颓然地跟在曲情身后,眸光始终盯着她自然垂下的左手手臂,那里仍在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二人心中各自有话,却都有口难言,不过是沉默着走了一刻钟,却好似一生那么漫长。
一路尾随而来,却只敢躲在暗处的白弗总算看不下去了,他从阴影中跃了出来,又招呼了两个阁中兄弟出来。
他冲着暮清寒微施一礼,“暮公子,您也瞧见了,师父的伤口太深,急需医治,就不陪着您慢悠悠地欣赏这山中夜色了。不过您也别担心,这两个弟兄会继续陪着您,任劳任怨地...为您开路的。”
白弗转眼看向曲情,她的面容因失血过多而苍白不已,握着剑的手都在发颤,神情却仍如往常般淡然,也不知究竟在逞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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