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苑给她讲了一个不算长又不算短的故事。
不算长，是因为三言两语足以将这个故事讲完；而不算短，则是因为，它覆盖了这是一个女人荒唐的、漫长似无穷无尽的悲惨后半生。
“我妈妈的家境没办法和柏家相比，但也算不上贫穷，所以能支撑得起她学十二年美术，”柏苑讲述着自己知道的过往，“后来我妈妈孤身一人搬到这座城市，生下我然后把我带大，这期间她家里也算是帮过忙。”
“直到我五岁，我妈妈第一次被人曝光抄袭。”
秦芷已经找人查过这些事，但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
“说她抄袭的是一个油画大师的女儿，说我妈妈剽窃她的创意。原本我妈妈不当一回事，她总说怀才就像是怀孕，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灵感这种东西，是抄不出来的。”
“可那个大师的女儿拿出了草稿，我妈妈没有。”
秦芷问：“为什么？有人偷走了吗？”
“不知道。”
柏苑捂住脸，深深的无力感堆积在身体每个角落：“没有的意思是，就是没有，完全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好像我妈妈从来没有打过草稿、画过草图一样，甚至连画那副画的调色板都不见了。”
“如果这是有人算计的，那实在是太精妙了，因为有些消失的细节就连我妈妈自己都忘记了，要不是消失的实在突兀，她甚至都不会把那些东西和那幅画连接起来：有调完色随手一扔的旧画笔、染上颜料的发圈和的眼镜框……这些有关的细节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你懂什么意思吗？就是说没有人会相信，抄袭的名头很快被坐实了。妈妈咬牙认下了这个罪名，出面道歉，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卖画。她才能有钱养我。”
柏苑说到这里笑了笑，冲秦芷伸出一个“五”：“枝枝姐，你别看我小时候在柏家饿的偷东西吃，我妈妈在的时候我被照顾的可好了。”
“她总说我是世界上最帅气的小孩，一年光给我买衣服就要花掉好几万，小孩子长得快，衣服有时候几个月就穿不了了，她也从来不吝啬。我有一个自己的衣柜，从来都是满的。”
说到这里，柏苑笑得很温柔，也很幸福。那应该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穿不下的衣服她也不会扔，大多数都捐给了慈善机构。每年还会定向资助几个女学生，都是匿名资助的。”
“听上去她人还可以，对不对？”
秦芷点头。看到照片的时候，她就觉得，那是一个能活得恣意开心的女人。
柏苑幽幽地说：“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好人没好报。”
“我六岁那年，她又被曝光有三幅画抄袭。这三幅画都是得过奖、反响很好，已经被富豪买下来收藏的画。”
“和上一次一样，所有作画的痕迹都消失不见了。我妈妈不仅陷入舆论风波，还被买画的富商告了。”
“前后夹击，走投无路。只在短短几天。”
秦芷心往下沉。如果柏苑说的都是真的，那这样的事情远非常理能解释。更像是什么乱力怪神，或者，或者……
“听上去很绝望吧？我当时害怕极了，但我妈妈是个很坚强的人。她不仅一直在安慰我，即使最窘迫的时候，也会把我们打扮得体体面面，家里更是收拾得非常干净。等出了门，不论面对多么刻薄恶毒的语言，她也总是笑着面对一切。”
“她相信一切总会有转机，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公道，相信付出就会有回报，相信她会迎来沉冤昭雪的那天……但她没有等来这一切。”
柏苑的声音和海风一样刺骨冰凉：“我七岁的时候，她被爆出连学业成绩也是假的，学校要取消她的学位证书，画廊要和她解约，房东要把我们赶出去。走投无路之下，妈妈向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亲舅舅，开口求助。”
男人侧目，漏齿一笑。秦芷在这个笑容中看到了浓重的化不开的恨意：“我的好舅舅，把我们的落脚之处曝光了，然后在记者面前承认了我妈妈是抄袭的，说她从小就没有天分，说她爱说谎，说她私生活混乱——那是他亲姐姐！”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他们就差四岁，他们一起长大啊，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柏苑的痛苦几乎要凝聚成实体，每一丝都分毫毕现，字字泣血，句句含泪：“他把亲姐姐往绝处上逼啊！最后我母亲自杀前，请他照料我十年，他也不愿意！”
“要不是如此，我妈妈怎么会找到我那位亲爹，把我托付出去。”
“她到死都不肯瞑目，她放心不下我。我，我……”
柏苑说不下去了。回忆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更别提用心去恨。
有些事只是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谈逸事，却是他一辈子的痛。从七岁到今天，他身体长高了，性格洒脱了，但他没有学会面对妈妈离开的苦难。
那是刻在骨头里的坎。他回头，只有刻舟求剑的痛。
秦芷没有说话，她不想也不会安慰人。她坐在那里，只是摘下发簪，任由长发飞舞在苦涩的气氛里，她便看不见柏苑的神情了。
他们一直并肩坐到天光乍现。海风吹久了尽是寒意，可两颗心靠在一起，都是炽热跳动的。
星斗隐去，红边黄心的一团在暗蓝色的海天之间缓缓升起，鲜明的色差刺破虚无，令人几欲落泪。
秦芷摇摇晃晃站起来，拍拍柏苑的肩膀：“走吧。”
“风向变了。”
柏苑看向她，秦芷一亮手机屏幕：“不知道你这些年查出了什么，但现在有一个现成的案例，要不要听？”
*
李秘书蹑手蹑脚离开宾馆房间，用气声说：“咱们去下面谈。”
房门被悄咪咪关上了，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李秘书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天……她总算睡着了。”
“您是不知道，她神经衰弱的非常厉害，受不了任何刺激，我们根本不知道哪句话说的不对，她就会开始狂暴状态，无差别攻击人。”
“睡眠就更别提了，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听到，然后就睡不着，瞪着一双红眼睛就这么看着你，渗人的一匹。”
李秘书也是一宿没睡，人快困傻了，也不讲什么上下级之间的分寸了，胡乱挥着手，将一大资料放在桌子上：“这是童沐从小到大的学习经历、画作摄图，以及得过的奖项，你们可以看看。”
“我不了解美术，不做评价，只能说童沐按照从前的水平和风格，完全没必要抄袭。她的室友评价说她有点自命不凡，我觉得这话很有意思。”
秦芷点点头。的确，这句话既能说童沐好胜心强，受不了屈居人下，从这个角度来讲她想凭着抄袭出名是完全说得通的。
但是另一方面，也能说童沐高傲，平等蔑视其他的没有天赋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屑于抄袭的。秦芷不通画画，但她会一些书法，她家中也有当世书法大家。这些人有个共通之处，那就是注重自己的风格胜过一切。
成名之人没有风格，就像君王没有仁德，是万万不可的。秦芷思索着，飞快地翻动资料，抬头看见李秘书已经睁不开眼了，示意她先去休息：“睡够了再说吧。这几天算加班，双倍工资。”
李秘书困顿的双眼睁大了一瞬：“好的！谢谢老板！”
看着她一摇三晃的身影，柏苑忍不住问：“李姐累得不像是一晚上没睡，倒像好几天没挨过床了。”
秦芷点头：“她昨天就加了一晚上的班。的确辛苦。”
嘴上这么说着，秦芷语气却没有任何波动，她很快把话题拉回到童沐的资料上：“你看这里，她被曝出抄袭之后，校方勒令她给出解释。”
柏苑看过来：“三月十二，校方发出通告，进行调查；一周之后，校方以‘童某不配合调查工作’为由对童沐进行了处分，但是没有钉死抄袭的事。直到四月二号，葛欢在网上出示了完整的作画证据，童沐才算是被锤死了。”
“这期间，童沐只是说自己没有抄袭，但是当网友要求她拿出证据的时候，她却说证据消失了。”
柏苑的视线钉死在“消失了”几个字上面，秦芷知道他内心一定已经涌起了惊涛骇浪，安抚地敲敲他的手腕：“你看，你母亲或许不是孤例。”
“你当年太小了，很多事情只是一知半解，现在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我们可以从她入手，查个清楚。”
秦芷语调并不沉重，但是带着一种难以撼动的笃定。她似乎天生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能力。
柏苑眼睛一点点亮了：“好。”
“但是有一点，”秦芷止住他更多感动的话语，“接下来的一切，你得听我的。不让你问的不许问，连猜都不许猜。”
柏苑把头点成了拨浪鼓。秦芷仔细看着他的神情，确定他不是在敷衍自己之后，叫住路过的服务生：“现在有闲着的司机吗？”
秦芷递过去一把车钥匙：“送我们去常欢慈善机构，现在。”
*
“秦小姐，这就是近二十年的爱心人士捐款记录以及钱款物资去向。”
常欢慈善中心就是当年柏苑生母联系的受捐机构。事先联系好的管理人员起身，将电脑前的位置让出来道：“您可以自由查看，但是请不要拍照拷贝。”
“没问题。”
秦芷示意柏苑也过来开一起看。柏苑看的很认真，很快就将童年时捐过衣物的那一批找了出来。
“海滨孤儿院、爱心幼儿园、济特殊学校……”
秦芷一边感叹此类机构之多，一边将受捐的机构名称记下来。
管理人员全程都待在身后紧盯着，秦芷不以为意，只是在离开前留下一句：“不想让人知道你渎职的话，就把今天的监控删除干净。”
柏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街边打了很多不同的电话，但内容是相同的，都是让人去找当年被捐出去的、属于他的衣服。
“找那些有什么用？”
柏苑皱着眉头问。秦芷其实也觉得怪怪的，大费周章去找自己未婚夫的孩时衣物——听上去就有点变态。
她只好以手扶额，掩面解释道：“我在找一些证据。”
“证据？”柏苑一愣。
“对，你不是说当年你妈妈所有的作画痕迹都消失了吗？但童沐的资料里面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有注意到，”秦芷点点自己的裙摆，“童沐说，她有一条裙子就是在画那幅画的时候染上了颜料，因为染的很有艺术感，她就没有去洗。”
“这条裙子后来在网上转卖了，被曝抄袭之后，童沐费了很大力气把裙子买回来，甚至找了一些鉴定机构，试图确认裙子被染色的时间。”
可惜一条裙子完全没办法和作画时间钩钉在一起。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些都属于童沐精神恍惚中的胡言乱语，李秘书尽力把它们记了下来。秦芷意味深长地问：“你有没有发现问题？”
“明明所有的作画痕迹都消失 ，为什么裙子上的色彩还保留着？”
柏苑呆呆地转过头：“因为，因为……因为这件裙子被卖出去了！”
他的神情从呆滞到不可置信再到狂喜，瞬息之间几番变黄，最后变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震颤：“枝枝姐，你的意思是说，这件衣服因为不属于童沐，所以反而保留下了童沐的作画痕迹？”
“——按照这个逻辑，我母亲当年捐出去的衣服上面，也有可能存在一些颜料之类的痕迹！”
他激动得团团转：“枝枝姐，你是天才！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秦芷：“凡事皆有度。我不相信抹去痕迹这样可怕的力量是无限制的。它一定有一个具体的框架，在框架之内，它言出法随。”
“而框架之外……”秦芷微微一笑，“它必将难以触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