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翻过立冬,金陵的风一日比一日大,施记门口挂上两块厚厚的毛毡布,阻挡住无孔不入的寒气。
正值午后与傍晚的交际之时,店中空无一人,乘月将桌椅板凳又擦拭一遍,将裹着油渍的抹布洗干净,正反复搓手呵气,忽然有人将毛毡布掀起,挟着强劲的寒风踏入。
“小娘子,麻烦帮我准备一份鸡煲的汤底,三盘鸡肉、一盘牛肉、一盘梅花肉、还有一盘时蔬。我要带走。”
乘月习惯性地挂上笑容,转头看来人。
这一看,乘月的心“砰砰”地跳起来——那个小厮来了。
“好的,客人请稍坐片刻。”
不一会,施又宜与乘月一同端着几个大盘子和满满一锅汤出来了。
“麻烦您看看,这些菜和您点的有没有对上?”
施又宜笑眯眯地问道。
那小厮低头一一看着摆在桌面上的菜品:“都齐全了。多谢施娘子。”
“好,我帮您装起来。”
不知为何,今日施娘子的动作似乎格外慢,一个一个纸袋慢悠悠地张开,再将肉装进去。
另一位娘子则站在柜台后,似乎在忙着别的事情。
“施娘子,动作能不能稍微快些,我家主子等着呢。”
施又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冲他一笑:“抱歉抱歉,天太冷了,手有些不听使唤。”
动作再慢,也终于将食材全部装齐,小厮左右小臂上都挂着一大袋,两手还端着一个锅子,急匆匆折返。施又宜很是贴心地帮他将两边毛毡布挂起来,方便出门。
小厮前脚踏出施记,后脚金花也摘下围裙从厨房出来,冲施又宜乘月二人点头示意,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施又宜有即刻探颈朝柜台里面看去:“如何,画下来了吗?”
乘月点点头,将墨迹未干的宣纸揭起来,给她展示。
施又宜对乘月素来是佩服的,立起一根大拇指:“神形兼备,惟妙惟肖。”
王霓与绿云主仆二人,第二日一大早便赶来施记,几乎与送肉来的金花前后见入店。
王霓这几日一颗心悬着半空,茶饭不思,急于求一个答案,甫一踏入施记,却先被一股浓烈香气勾住魂魄。
施又宜兴致勃勃地冲她们招手:“你们来得正好,快趁热试试椒盐鸭舌。”
洗净的鸭舌用葱姜料酒过水去除腥味,均匀地包裹上一层蛋液与淀粉后下油锅油炸,最后再撒上一些炒香的白芝麻和椒盐粉就大功告成。
鸭舌堆叠在素色原瓷盘中,外表金黄酥脆,还冒着丝丝热气,诱人极了。
王霓不由自主地接过施又宜递来的筷子,连画像都忘了看。
鸭舌虽出锅不久,但寒风一吹,正好是适宜的入口温度。王霓上下牙轻轻一咬,“咔嚓咔擦”的脆响在耳边环绕,同时还能感受到花椒在唇齿间微微发麻的独特口感。再接着,舌尖碰到酥脆外皮下的鸭舌依旧嫩滑,中间的软骨咬起来咔咔作响,又增添几分乐趣,过瘾!
五人人手一根鸭舌,嚼得不亦乐乎。椒盐鸭舌可谓是一道完美的下酒菜,可惜小娘子们不喝酒。不过也不打紧,乘月用酒酿炖蛋,加入红糖姜片,更适合小娘子们喜甜的口味。
施又宜一边吃,一边还颇有些王婆卖瓜般自夸:“这次炸的鸭舌火候正好,酥而不焦,真不错。”
乘月打趣道:“从昨儿晚上就一直念叨鸭舌,现下终于心满意足了。”
施又宜连连点头,做厨子就这点好,想吃什么美味,都能自给自足。
王霓一根接一根,咽下口中的最后一口,正习惯性地伸筷子,却发现盘中已然空空如也。
没了?竟然就没了?
绿云咬着最后一根鸭舌,尴尬地冲自家娘子笑了笑。
填饱肚子,回归正事。
看到画像中那短方脸,泥鳅眼,下巴还有颗痦子的小厮,王霓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得到盖棺定论:“果然是他。”
施又宜看着王霓异常平静的神色,心中暗暗感慨,果然填饱肚子,人也坚强许多。
上次王霓那副惨白的模样,着实让她后怕,真怕一不留神就晕过去了。
“十九娘,你打算如何?”
王霓紧抿双唇,透出几分坚决之色:“我定是要退婚的。”
“好!”施又宜第一个站起来举手赞成,她们花了这些时间守株待兔终于有所收获,若是王霓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她可真要气煞人也!
一直默不作声的金花将胸膛一挺,十分有荣与焉地说:“我亲眼看见那小厮进了城东玉带巷左数第三户人家。”
她足足跟了三条街五条巷子,都没有跟丢呢。
王霓的呼吸又有几分急促起来:“我阿娘分明说过,他们家在城东文远巷。”
乘月眉头紧蹙:“如此说来,那郎君尚未成婚便养了外室。”
施又宜怒不可竭:“那我们现在便上玉带巷,将事情说清楚,杀负心汉一个措手不及!”
“不可!”
“不可!”
一声出自绿云:“如此,我家娘子恐怕会沾上悍妇的名头,万万不行~~”
一声出自乘月:“玉带巷那处到底是民宅,若是他们闭门不出,任凭我们打闹,确实有损十九娘清誉,现在你们尚未成婚,不必如此自损八百。我想,既然他们会到施记用食,自然也会到旁的食肆酒楼中,若那时对阵,定能证据确凿,教他无话可说。”
绿云则劝道:“不如,我们将此事告诉十六郎君,他定能将此事解决得妥妥贴贴。”
王霓语调温婉却透着坚决:“阿兄平日打理偌大生意,已是焦头烂额,我岂能再给他增添烦忧。我的事情,我要自己解决。”
此时此刻,王霁正端坐于三伯父王仲宜的书房中。尚未至寒冬腊月,但王仲宜早些年间落下双膝畏寒的毛病,因此房中早早生起了火盆,熏得人浑身发暖,王霁额角竟渗出微微薄汗。
王仲宜则在他面前来回踱步。
“鹤知,我听闻上回章大人应邀去了你的翠风别庄,你可曾同他提起过我们码头选址的提议?”
王霁微微低头,一副恭敬模样:“回三伯父,章大人未曾正面回复。”他与章昭二人对话,并无第三人在场,丝毫不担心会流传出去。
王仲宜长吁一声:“章大人彻底否决了我们的提议,码头不能建在玉田村,并且给了另外选址。”
王霁抬眼:“是在何处?”
“上新河。那处多是下等苦力脚夫聚集之地,鱼龙混杂,要迁走这么大一群人,不容易。阿斐那个脾性,你也知道的,素来不善唇舌之事。鹤知,此事便交给你,如何?”
有利可图,是王斐的功劳。费心费力,便是自己的差事。诸如此事,数不胜数。王霁心头忽然泛起一股疲惫之意。
“鹤知?”
王仲宜见他低头不语,又提高声量。
王霁这才仿佛回过神来,轻轻颔首:“遵命,伯父。”
王仲宜“哈哈”一笑,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伯父相信你的本事。”
他又背手叹息:“想当年,你将一纸商铺改革的谏言交予我时,还是个半大少年,现如今,已是金陵商行中赫赫有名的'金貔貅'了,伯父也老了,真是时光飞逝。”
王霁也笑道:“多谢伯父栽培,当年若是没有伯父给我机会,我也无今日成就。”
王仲宜满意大笑:“伯父当年果真没有看走眼。好好干,今后还要靠你们年轻人的本事了。”
王霁一面听着王仲宜之言,视线却不知不觉投向墙角——那里有一张半成的蛛网,上面还粘着一只小小的蚊子。
它被困住了,自己却也仿佛被无形的网困住了——一张名为“恩情”的网。
王霁甫一走出书房,门外竟然站着谢培风的侍从疾风。
“十六郎,你终于出来了。”
“怎么是你?聂予珖呢?”
疾风面带焦急,言简意赅:“不好了,十九娘在迎春楼同别人吵起来了。我家郎君正好碰见,赶忙派我来通知您。小聂郎君已经先赶去了。”
王霁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岔子。
他那素来温婉,说话素来细声细气的妹妹,竟然会和人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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