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霓与绿云再到施记,已是五天后。马车停在巷口,二人一下车,便看见施记后院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起火了?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后,门开了。露出全须全尾、满面疑惑的乘月:“十九娘,你们有何急事?”
二人透过敞开的木门,看见院中用土块垒起一个半人高的圆形炉子,浓烟正是从这炉子中飘出。炉顶无遮盖,上方架着几根竹竿捆绑而成的架子,架子上挂着一串串酱色的五花肉及塞得圆滚滚的、被扎成一节一节的猪肉肠。
她们这才放下心来。
绿云却急急忙忙道:“快快快,带我去屋子里。”
她手里抱着好几匹锦缎呐,可不能被烟熏着了。
锦缎放好了,王霓不顾烟熏火烤,站在火堆边:“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熏腊肠腊肉。”
还有几天便到腊月,腊月一到,年关也就来了,得提前准备些年货。今日天晴无风,正适合熏腊味。这一熏便是好几个时辰,施又宜怕烟雾倒灌熏着前厅,把客人们都赶跑了,这才将熏制地点放在后院。
施又宜小心翼翼地调整火势,生怕火势太大,将肉迅速烤干,那就不是腊肉是肉干了,但火势不够,腊肉内部烘得不够干,影响风味。
见施又宜又往火堆中丢东西,王霓又好奇发问:“这是什么?”
既不像炭,也不像木柴,也不像树叶。
“甘蔗皮。”
这可是她从百越之地一个小寨子学来的法子。加上甘蔗皮熏出来的腊味,除了烟熏味还会带着微微清甜香气。在其他地方,也有用松木枝、柏木枝或者混合熏制的法子。
将腊肉全部挂好后,四人到屋内喝茶。
王霓道:“上次的事情,多亏你们二人相助,一点心意。”
乘月上手一摸,便知那些缎子都是上等货,王家出手可真大方。
施又宜则问道:“后来呢?退婚成功了吗?”
王霓点点头:“证据确凿,阿兄亲自上门,郑家也不敢说什么。”
迎春楼对峙一场,归家后王霓刚禀明自己想要退婚的念头,阿爹便发了好大一场火。先是痛斥王霓毫无淑女风范,竟然亲自跑去大闹,颜面尽失。而后又指责王霁沉溺行商赚钱,给妹妹留下“有钱便能为所欲为”的风气,这才导致王霓如此骄纵任性。
阿娘则是一顿好哭,先是觉着王霓婚事多舛,而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她能否不退婚,毕竟王霓年纪渐长,适龄的好郎君却日渐稀少,至于纳妾一事,换个夫婿也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王霓听到自家阿娘之言,只觉得比亲眼见到郑郎君与那表妹卿卿我我更痛心,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女,阿娘却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幸好,还有自己的阿兄一力坚持退婚,不然王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王霓在家哭了好几日,把眼睛哭成肿核桃,又等了几日消肿,方好出门来。
不过这些事情,到底不便为外人道。
她只能拣些能说的:“对了,过几日,我阿兄还有谢礼送来。”
“为何还要过几日?”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几分埋怨谢礼不够及时的意思,但施又宜素来心直口快,王霓也并未觉得有什么。
“船还没回来。阿兄说有一艘船从合浦港回来,给你带当地的特产。”
施又宜眼睛亮起来:合浦南珠闻名天下,若是王霁给自己送上一串,那可就发达了。
王霓的婚事虽然不成了,乘月依旧将自己串好的簪子送给王霓,那是一柄银簪,簪头嵌着一朵用一颗颗串珠拧成的淡粉色梅花,栩栩如生。
王霓一见便很是珍重地捧在手中:“真漂亮。”
施又宜在一旁道:“乘月花了大半个月才制成,可费心了。”
乘月很是珍重道:“十九娘,梅花香自苦寒来,你走过这一遭,好事还在后头呢。”
王霓顿时又眼泪汪汪起来,她边哭便笑道:“讨厌,你们是嫌我眼睛还不够肿。”
白日烟熏,夜晚风干,三日之后腊味便大功告成。
施记门前支起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是几个竹簸箕,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一串串晾晒完毕的腊肠腊肉,表面油亮,透着一股莹润,肥瘦相间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泽,诱人极了。
很快便有行人驻足询价。
乘月答道:“腊肉、腊肠都是二十五文一斤。”
熟知市价的大娘立即扬起声调:“这么贵?比寻常的每斤贵两文呢。”
质疑价格的人也不是一位两位,乘月从善如流的应答:“您看看,我们用料都是三肥两瘦的五花肉,可不会拿纯肥肉忽悠您。”
大娘点点头,是这个理,满嘴肥肉和直接喝猪油有什么差别。
在买菜卖肉这件事上,大娘们绝对是一代宗师,有了领头人,施记的腊肉小摊前很快围上一圈人。人人提了一两条腊肉腊肠,仿佛在赶某种热潮般。
徐大郎也抢了两串腊肉。
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腊肉。是的,有朝一日腊肉也能用上“漂亮”二字。
自家每年也熏腊肉,但不知是涂抹酱油过多,还是烟熏的原因,那腊肉挂起来,黢黑一长条,上锅蒸熟后邦邦硬,放在嘴里,咸味压过肉香。
徐大郎提着几串腊肠进家,他娘子,人称洪婶子正在院中淘米,一抬眼就能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果不其然埋怨一句:“自家也有,为何还从外面买回来?浪费银钱。”
他嘴笨,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又没吃过。”
“你试试便知,卖腊肉的小娘子说,上锅蒸熟也行,炖笋子也可以。”
“知道了。还不是寻常的做法。”
灶上正好在蒸米饭,洪婶子便剪了两根腊肠洗净,放在差不多成型的米饭上。
徐家一共六口人,自家有一间皮匠铺,生意还算不错,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每日餐桌上的肉必不可少,因此对着那一碟切成片状的腊肠并未另眼相看。
头一个发现异样的是小姑子。
“阿兄,嫂子,你们怎么老吃腊肠,吃点鱼呀。”
洪婶子嘴塞得满满的,连塞在牙缝中的肉屑也不肯放过:“腊肠好吃。”
小姑子看着碗底淌着一小汪油的腊肠,皱起眉头:腊肠能有多好吃?
金陵城中最近风靡柳枝细腰,小姑子已许久都不曾吃饱饭,对荤腥更是敬而远之。
可看着自家兄嫂你一筷我一筷,她不知为何,也迷迷瞪瞪地朝腊肠伸出筷子。腊肠被切成薄片,可以清楚看见肠衣紧紧包裹下的内馅,瘦肉红润,肥肉晶莹。
腊肠刚吞入口中,她心里便冒出一个朴素的念头:香,真香,舌尖充分体会什么叫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肉香中带着烟熏香气,还有一丝丝若有四无的清香,令人回味。
到底是什么香气呢?小姑子一面思索,一面又吃下第二块,第三块……
“姑姑,你不是不吃肉么?”
小侄儿眼巴巴盯着她筷尖的腊肉片。
小姑子立刻塞入口中:“谁说的,我最爱吃肉。”
腊肠被一扫而空不说,那吸收了腊肠油脂香气的米饭也被徐家人一扫而空。
“今日这腊肠买得不错。”
“那是自然。”肚皮快要被撑破的徐大郎躺在藤椅上,得意地回答。
施又宜小试牛刀的第一批腊味,三日内便一扫而空,而后换来第一批回头客。
书院的何夫子订了十斤腊肠、绸缎庄的张老板订了腊肉腊肠各二十斤、对街的李娘子要十斤、隔壁巷子的赵娘子要五斤,连许娘子的主家那位仙女似的凌娘子也定了十斤……零零碎碎加起来,还真不少。
这么大的量,只靠施又宜和乘月二人自然不够,她们便去寻了金花帮忙,一日五十文工钱。
肥壮屠夫再一次笑开了花,今年不知道求哪路神仙求对了,送来施娘子这么个活财神,每日买这么多肉不说,现下连二丫头的嫁妆钱眼看都有着落了。
做腊肉确实是个体力活,肉先切成合适的大小,用米酒涂抹一遍,再将混合了花椒、桂叶、八角等香料的粗盐炒香,涂抹到肉上,腌制个三五日之后,再进行熏制。
至于腊肠,还得多几道洗肠衣、剁肉馅、灌香肠的步骤,总而言之就是累。
施又宜切肉切到手发抖,乘月灌香肠灌到腰酸,可金花却依然精力满满,抹香料,搬肉,生火,指哪打哪。
素来觉得自己生龙活虎的施又宜都对金花甘拜下风:“金花,你刚搬完两桶肉,快歇歇吧。”
金花擦擦额角的一滴汗,闷着头说一句:“不累。”又开始干活。
施又宜二人那里知道金花心中所想——她自小都在自家铺中干活,钱都由阿爹阿娘收着,美其名曰给自己攒嫁妆钱。偶尔自己想买些头绳、胭脂这些小娘子们用的东西,还得向阿娘伸手要钱。
大多数时候,阿娘要么说:这个你现在用不上,等你嫁人了,再打扮给你郎君看;要么说:现在还没嫁人,你吃穿都用我们的,得省着点。哎哟,真是个赔钱货。
金花不明白,没嫁人就不能打扮,不能花钱了吗?她辛苦劳动换来的银钱,为什么不能放在自己兜里?
现在好了,帮施娘子干活,每天都有三十文钱能藏起来。是的,施又宜给肥壮屠夫报的是五十文一日,实际上给金花的工钱是八十文一日,这是她们小娘子之间一个小小的秘密。
金花揣着今天发的三十文钱,飞快地跑回家,步伐矫健地像一只小鸟。她刚进到院中,便见到二婶站在自家院中,一边嗑瓜子一边和自己娘在说话。
见到金花,二婶眼睛一亮,立马走过来,亲热地挽住金花的胳膊:“哎哟哟,金花干了一天活,累了吧。二婶给你带了些龙须糖。”
金花默不作声地将胳膊抽出来,进厨房喝水去了。
二婶落了个没趣,笑容勉强了许多。她咬了咬唇,又跟上去问:“金花,听说你这几日在施记帮忙,是在帮什么忙?”
金花瓮声瓮气答:“做腊肉。”
二婶脸上一喜:“那你会做了吗?教教二婶,二婶也想做些腊肉给你堂哥堂姐吃,施记的腊味太贵了,二婶买不起,二婶自己做些,到时候也给你们送些。”
金花又道:“会做。”
二婶连忙追问:“怎么做?”
金花:“切肉,洗肉,晒肉,熏肉。”
“就这样?没有什么秘方?”
金花二婶就住在施记不远处,施记的腊肠几天就卖完是她亲眼看见的,因此听说侄女到施记帮忙做腊味,她便动了心思,若是能从侄女这套出施记的秘方,那她也能狠狠地赚上一笔。
可金花却睁着一双眼问道:“什么叫秘方?”
二婶道:“哎哟,就是那种别人不知道,只有施记那个小娘子会的做腊肠的方法呀~~~”
金花慢悠悠地笑了:“二婶,既然是秘方,人家怎么会告诉我?”
二婶一噎:“我是……我是说,施记的小娘子们也许会教教你呢?”
“教了。”
二婶眼睛一亮,正欲张口说话,金花道:“没记住。”
憨侄女!
二婶一跺脚:“那你再去问问?”
金花龇牙一笑:“二婶,逗你的。秘方人家才不会教我。”
“你!”
这憨侄女什么时候还学会耍人了?
金花见到二婶气急败坏离去的身影,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开花。跟着施记的小娘子们有钱赚!她才不会做叛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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