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妙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昨晚两人因为兔子灯忙活半天，柳黎本想认真做个早餐犒劳一下彼此，然而徐佳妙的电话来得突兀且急，也不知道实验室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对面急得不行，以至徐佳妙连洗漱都只用了五分钟。
“那——再见？”临到门前，徐佳妙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望向柳黎，见她看向自己，又立刻笑了起来，“真的不来个临别拥抱吗？”
“妳当是演电视剧吗，”柳黎没什么好气，抬手递给她一个袋子，“早餐，妳路上对付一口。”
接过袋子，徐佳妙欲言又止，不过留宿一晚到底给了她莫大勇气，于是片刻后又直直看向柳黎：“好歹把妳的私人联系方式给我吧？连闻杞都有了，我却只能用工作微信跟妳聊天，是不是太可怜了？”
“走吧，”柳黎把人往外推，默了片刻还是应道，“一会儿微信发妳。”
徐佳妙说得对，在家长和老师这层关系之前，她们曾是同学，而现在，大抵也算是半个朋友。
这一句“再见”之后，两人便许久都没有再见。
柳黎再次回到了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之中，上课、教研、写教案和报告，与奇葩领导或者爱子心切的家长们周旋……似乎一切都和从前没什么分别了，就像与徐佳妙重逢之前的那几年一样，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的。
除了她不时会多出几条消息的私人手机。
要到私人号码的徐佳妙仿佛开起了什么话痨开关，虽然人不在，据说又忙得要死，但却总能抽出时间给柳黎发一些细碎零散的消息。
有时是实验室里不知道第几个被养死的绿植，有时是几张颜色漂亮形状勉强称得上可爱的细胞图片，偶尔也会吐槽马虎冒失的师弟师妹，但更多时候，是向柳黎抛出问题。
她的提问很有技巧，不单单是问，问前还总要说几句自己。就比如现在，提起吃饭，徐佳妙发来一长串消息：
“二食堂的鸡公煲一如既往很难吃，为什么又只剩这一个窗口还开着。”
“妳现在吃了吗？公众号说妳们学校今天中午有菠萝咕咾肉，妳现在还喜欢吃甜口菜吗？”
柳黎并不习惯这样的热情，她仅有的几个朋友都是些间歇性发疯经常性沉默的主。这种类同于信息交换的对话交流并不常存在于她的聊天模式之中，往往她与朋友们都是各说各话，讲完之后再倒回去看对方说了什么，以此决定自己是否还要回复。
大概是受职业影响，见别人提问柳黎便总想要给个答复，徐佳妙抛出的问题实在有些针对她的教养，即使只是出于礼貌，柳黎还是慢吞吞地敲了字回复：
“吃了。食堂今天没有咕咾肉，那是上周的菜单。我依然喜欢甜口菜。”
忙里偷闲的徐佳妙于是又问：“那妳今天吃了什么？宋悦辰说妳们学校饭菜很好吃，所以真的很好吃吗？”
柳黎便回她：“我吃的番茄炒蛋，白灼虾仁西蓝花和红烧肉，宋悦辰比我多了个黄焖鸡和蒸茄夹，餐后甜点是酸奶、蛋挞、油桃和冰糖橙。厨师是几年前家委会选的，味道还不错。”
以防此人还有后话，柳黎想了想又补充：“番茄蛋我不喜欢，是咸口。”
诸如此类的对话开始频繁出现在两人之间，一来二去，柳黎的回答不再一板一眼。当徐佳妙开始分享导师对犯错师弟师妹的花式责骂后，柳黎也终于开始跟徐佳妙分享自己的生活。
尽管她的生活枯燥乏味，一周以来最值得分享的也不过是她捡到了一片完美以对称轴为分界线，半红半绿、几乎真的完全对称的落叶。
又是周五，柳黎开完职工会从教学楼离开，传达室的保安说有人给她寄了一封信，心知肚明是谁，柳黎熟练地暴力撕信封，果不其然是几张照片。
将照片翻到背面，照例是两行飘逸字迹：
“可可托海才下过雪，现在算不算是提前进入冬天？”
柳黎弯了弯眼睛，正准备翻回正面看一眼这位摄影师的大作，动作到一半的手却忽然顿到半空，一声清爽透净的呼唤闯到了她的身边。
是徐佳妙。
停滞一半的动作缓慢延续，照片被她重新归置于正面，柳黎匆匆一瞥。
针叶树和阔叶树交织成林铺满山坡，才下过雪，雪色盖着苍翠和金红，三色之间溪水潺潺，绿黄白的色块构成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生动鲜妍，构图极佳的风景照片。
抬头看向不断向自己招手的徐佳妙，这人今天穿了一条颇有港风意境的红色针织裙，笑容明艳胜过柳黎手中的照片。风吹过她的发梢，发丝伴着她的动作微微扬起晃荡，像是一只熟透的柿子在枝头招摇。
三千公里之外的北疆已经有了冬的痕迹，柳黎脚下的北林此时却晴朗干燥，一如某人心情，明朗干净，一览无余。
秋意正浓时。
“柳老师，妳想吃什么？”
宋悦辰的声音把正对着菜单胡思乱想的柳黎唤醒，她低头看了眼小女孩，情不自禁揉了揉孩子的头。
“宋悦辰，以后好好吃饭，不然长不高。”
宋悦辰莫名其妙，但还是十分认真反驳道：“柳老师，我没有不好好吃饭，妳才是很挑食！我观察过了，妳不吃茄子也不吃青椒，还不吃香菜……”
眼看着宋悦辰大有喋喋不休之势，柳黎立刻把两人等她时买的奶茶塞进女孩嘴里，见她愣了下开始认真吸吮，这才放心下来，抬眼，则正对上徐佳妙的笑眼。
“我没有挑食……”柳黎无力地辩解道，“削皮的茄子我会吃，青椒口感很奇怪但是做调味很好，如果煮的很烂我也吃的，香菜也是……”
“不喜欢就不要吃。”徐佳妙忽然出声打断。
“不要想着给宋悦辰做榜样什么的，苦了孩子也不能苦自己，更何况这些东西有的营养别的食物也都有，咱家不兴这套没苦硬吃，只管孩子有没有浪费粮食。”
柳黎默了默，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从那句“咱家”说起还是说些别的什么，便干脆转移了话题：
“妳现在不忙了？”
暌违已久，柳黎忽的觉得这张脸有些陌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好笑还是什么，从前她与她将近十年未见都不觉陌生，如今不过半个月不到，没想到自己竟会觉得是暌违已久。
“还好。”徐佳妙一面说着一面在小程序上勾菜，旋即截了个屏发给柳黎，“看看合不合口味，还需要加菜吗？”
柳黎被这操作搞得莫名：“我直接去小程序看不就好了？”
“那不一样，”徐佳妙争辩道，“我们还从来没面对面发过私人消息。”
柳黎只当是徐佳妙没话找话，打开小程序又点了道菜，见徐佳妙没在看小程序了，便默默付了款。
“所以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了？”
“妳这话问得好像每次我找妳都有事一样。”
两个人便又都沉默了。
大人之间的无言沉默干扰不到宋悦辰，等菜期间她和从前一样乖乖写作业，柳黎看着她，感觉自己忽然找到了点儿可聊的东西。
“妳们两个等菜时她也写作业吗？”
“妳刚刚怎么突然想起来让她好好吃饭了？”
话音一落，二人俱是一愣，四目相对间一齐笑出了声。
“这还真不是想在妳这个‘班主任’面前树立良好形象，她这点还蛮好的，不管什么情况都会先写完作业再玩儿。不像我小时候，表面在写作业做习题，心里想的全是等一会儿完成了任务后要怎么玩。”
柳黎回忆起小学时期的徐佳妙，笑了起来：“妳那时候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那种不安分的孩子。”
“是吗？但其实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危险想法，比如炸学校。”
柳黎被她逗笑了，脑子里几乎立刻勾勒出小小的徐佳妙做题时跑神儿在纸上画小人炸学校，她没有见过，徐佳妙或许也确实没做过，但如徐佳妙所言，她心里有想。
“妳好像和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我其实早就想问了，在妳印象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重逢以来我似乎总在打破我给妳留下的固有印象。”
柳黎思忖片刻，盯着面前的徐佳妙，思绪却陷入渺远的回忆之中了。
那时的徐佳妙性格明丽处事周到，说好听些是八面玲珑，不少愱忮她的人则骂她势力。但这人其实并不张扬，相反，她沉静、内敛，十分优雅，更是从来不主动炫耀，但即使如此，仍不可避免的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公主一样吧……”柳黎喃喃出声了。
“公主？”徐佳妙眼睛立刻亮了，恰逢上菜，她安置好宋悦辰后又拿公筷往柳黎的盘子里夹了点儿菜，表情是肉眼可见的开心，“是因虚伪为我很漂亮吗？”
“算是吧？”柳黎笑了起来。
印象里的徐佳妙纤瘦、高挑且白皙，脸小小的，鼻梁至两颊上点着一层很淡的小雀斑，一头及肩长发总是扎起来，小学时每天几乎每天发型不重样，高中时则总是不厌其烦地梳着高马尾，跑操时发尾会跟着她的动作飞扬。
“不过还是因为妳行事作风，当时觉得妳完美的像个假人一样，优雅从容的过分，该说是淡然若水吗？”
徐佳妙没那么开心了：“那妳喜欢公主吗？”
“要听实话？”柳黎对上那双黑的发亮的眸子，见对方殷切点头，想了想两人还算亲近的距离，一下子放松了。
“实话就是，我觉得那时候的妳特别装，特别虚伪。”
徐佳妙又笑起来：“我也觉得自己那时候挺装的。我其实特别，喜欢被夸奖被表扬，别人在背后讨论我考多好拿了什么奖长得多漂亮多厉害时我恨不得冲到他们跟前说‘对，就是这样，多夸点！’这应该不算是虚荣吧？我付出那么多的努力，听几句好听的夸奖是我应得的……”
她说着说着从餐盘中抬起头来去看柳黎，试图从这个人身上找到一点儿对自己幼稚想法的认同，当然，即使柳黎觉得这样很傻也没关系，她可以立刻编点儿什么东西把柳黎对她的不好印象全部打消，她有这个自信的。
然而出乎意料，她在柳黎脸上看不到任何赞同或者反对，柳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进食，细眯的眼睛微微弯起可爱的弧度，专注沉静地看着自己。
徐佳妙忽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她竭力不去看她的眼神，试图抑制住某种冲动，呼之欲出的话语被她艰涩咽下，慌不择路，上个未完的话题撞入大脑，她抓住旁边宋悦辰的胳膊：“妳怎么只让宋悦辰好好吃饭，却不问我呢？”
家常菜小餐馆的灯光不算明亮，暖橘色光线下，她看见柳黎温吞着低下头盯视餐盘，几秒钟后，她掀了掀眼皮，伸手给她夹了一块这人自己最不喜欢的青椒。
“因为妳已经够高了啊。”
“明明妳们两个都在那儿，但是我一抬头，就只能看见妳了。”
砰——砰——
徐佳妙听见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茫然间动作快过大脑，只剩下不必柳黎辛劳的本能，她将餐盘端起，递到柳黎拿着公筷的手下面。
柳黎抬眼，似嗔似怪地扫了她一眼。
徐佳妙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为什么妳长得那样高呢？害得我的目光被夺走，连自己的学生都忽略了。
端着餐盘的手心微烫，指尖似乎发痒，她动了动指尖，大脑千回百转，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徐佳妙，妳要抓紧了。
解释下，梨子对青椒的讨厌是接受调味但是不吃这个东西，所以喵喵点有青椒的菜不是明知道她不喜欢还要点，而且梨子不吃的青椒喵喵都会吃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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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讨厌的人与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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