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尚砚的问题来得太尖锐,就好像一把尖刀扎到我的心脏里。钝痛在心口蔓延开来,这个答案对我而言太过沉重,我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大半个月前我就收到了温尚砚已经回国的消息,也是那个时候冯谓向我发来了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冯谓是我发小,和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同班到上高中,也是当时高中班上的班长,为人仗义又热情,毕业后几乎所有同学聚会的事都是他在张罗:
“雨,问你个事,下个月咱们高中同学聚会,你要来吗?听说温尚砚回国了,这次聚会,他也会来。”
冯谓的话让我的心一抽一抽的,留给我们的只有彼此长长的沉默。关于十五年前我和温尚砚分手的事,冯谓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尽管他知道这有多么狼狈不堪,但还是忍不住向我苦苦请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还记得老肖吗?对,就是他……老肖前几周体检查出来晚期胃癌,他这个年纪了,化疗的意义也不大了,现在就是保守治疗,大夫说不剩几个月了…老肖说他挺想见见你的,这次同学聚会也算是老肖的告别宴了吧,同学聚会今后还会再有,但老肖不会再来了……”
老肖是我高中时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我们是他退休前带的最后一届。在我久远的青春记忆里,老肖是个大腹便便,爱吃甜品的乐呵老头,算得上我高中阶段最重要的恩师,可以说没有老肖就没有我的今天。于情于理,这场他最后的告别宴我不能不去,可心里始终有一个矛盾的声音在告诉自己,温尚砚也会去。
十五年来,“温尚砚”这三个字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潘多拉魔盒,封藏在记忆的最深处,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再难开启。
为什么不愿意面对他呢?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我无数次去想,却总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不知道。”于是我很诚实地告诉冯谓,我大概是不会去了。
“好吧,”冯谓的声音听起来很遗憾,我能想象到他在电话那头深深叹气的模样,“那你有什么想告诉老肖的吗?我代你转达给他吧。”
挂了冯谓的电话之后,我也曾在键盘上删删改改半天,却总写不出一段满意的回信。明明处理文字是我最擅长的工作,此刻却让我不知所措。
那个电话后,温尚砚的名字始终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就像猕猴桃一样,在心里长了软软的毛。
真奇怪,不管是十五年前该是现在,只要碰上温尚砚,我就会不知所措地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只能伶仃等待他的垂怜。
从和冯谓的对话中抽出飘远的思绪,我的目光又落回了眼前的男人身上,,细细审视着他的眉眼。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好看啊。我想,然后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对他说,温尚砚,你消息可真灵通,没想到冯谓还会告诉你这个。
“嗯?你真的能狠下心不去吗?”他咬着烟,一手扯了扯领带,喉结滚动,他的声音滚烫,像烟头烫在我的心上,“时舒毓,你的眼睛出卖了你,你又怎么会骗人。”
“我猜,你最终一定会去的。我的字典里,没有‘错’这个字。”
“你那点小把戏,只能骗骗冯谓那个蠢货,骗不过我,顺带一提,我修的是心理学。”
他抬手就扔出一沓复印件甩到我面前,入目都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我简略翻了翻,应该是他的学位证书。
剑桥大学心理学博士。好吧,看来我的雕虫小技真是瞒不过温博士的眼睛。
揭穿了我真面目的温博士步步紧逼,几乎是一针见血,“我说过,只要是看到你,我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似是有一声很长的叹息,他继续道:
“如果不愿意相信我的话,请听听我举的例子吧,就比如这盘你几乎一口未动的沙拉三明治,还有这杯被你喝了一大半、几乎见底的冰美式,”他轻而易举撕开了我心里的想法,是那个看到菜单后的第一直觉,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的秘密,我早以为他已经遗忘的约定——
“冰美式和三明治,当年我们在天台上……”他顿了顿,自嘲般笑了起来,“十五年了,我没想到你还记得。”
他没有把那句隐晦的暗语挑明,却让我想到了那个天台上无数个青涩的吻,还有少年炙热的心跳在拥抱间彼此碰撞。
冰美式和三明治,是我们每个约会的午后在天台上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会给我带不夹紫甘蓝的三明治,我也会提前在冰美式里放上几大块方糖——
我讨厌紫甘蓝,而温尚砚嗜糖如命,对苦嗤之以鼻。
“时舒毓,你真的太傻了。”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灼热的在我身上流连,最后视线下移,落到我的轮椅上,我的双腿上,最后再回到窗外,“十五年了,你真的一句真心话都不愿意告诉我吗?”
正是四月,暮春的时节,北城的玉兰花开得很好,落英缤纷,飘飘扬扬地落在大街上,很有飘飘欲仙的意味。正如此刻我们所处的窗外,满街飘香芬芳。
他看着窗外,然后笑了。他说:
“你还记得吗,以前在附中,三四月份的时候逸夫楼下的玉兰花开了,很多人一下课就出去捡花瓣,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也去过,你还捡了好一大袋子,说要给我做香囊。”
“可是最后你食言了。”
说这话时,温尚砚的眉眼很平静,没有一丝起伏,好像藏着千山万水,侧目而视的那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十五年那个玉兰花树下的少年带着他的整个世界朝我走来。
旧影在眼前重叠,那一刻,好像有着十七岁的时舒毓对着我在招手。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我突然就很想问他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
温尚砚,你是不是你从来没有一刻曾放下过我。
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他的眼睛早已出卖了他。那眼神里脉脉流淌的,就是说不出口的心意。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回国吗?其实我已经拿到留校任教的offer了,非要不顾一切,不远万里回来,闹得一身狼藉,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罢了…”温尚砚转过头,笑得有点干涩,他的喉结反复滚动,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最后坚定地说,时舒毓,十五年了,我真的还是忘不了,对你的那一份喜欢。
“这十五年来,我无数次地告诉我自己,我不应该…但是我发现我骗不过我自己。我无比肯定的确信,你在我心里,和十五年前如初。”
“可是温尚砚,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忘了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人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我们都应该向前走。十五年了,真的早就应该放下了。”
温尚砚的眼睛很美,很深邃,像一条很长的时空隧道,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这十五年的千山万水,看到了曾经的我们,然后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那个惨白嶙峋,红颜化作枯骨的自己。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1]
现实把梦境击碎了,只剩下一地的残骸碎渣。我该从梦里醒来了。
我一字一句缓缓地同他说,吐露的每一个音节字符都无比虔诚:
“温尚砚,任何人和事都不会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你,我们都会长大变老,人心,是最难猜测的东西。”
“你那么轻率地就说喜欢我,忘不了我,你说你喜欢我,爱我,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只是青春期荷尔蒙上头的激素冲动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有些失神,“我现在这个模样一定很难看,很令人发笑吧…或许,其实我早已不是你爱的那个时舒毓了…你真的,太傻了。”
我郑重地向重新介绍起了十五年后的我自己——
我叫时舒毓,今年三十一岁,执教于北城大学文学院,半年前刚胜任副教授。九年前的一场车祸从此剥夺了我下半身行走的能力,脊髓严重损伤造成双下肢瘫痪,肚脐眼下几乎失去知觉,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我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无疑。
温尚砚的神情在平淡中转向惊愕,变成不知所措的青白,他舔了舔嘴唇,没说话,但目光里的哑然与惊骇却根本掩盖不住。
于是我最后说:
“温尚砚,我能明白你的想法,也能深刻体会你的感受,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没必要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很清楚。”
“但我还是想郑重的告诉你,也许你爱的一直都是十六岁青春美美好的时舒毓,不是现在双腿瘫痪,一事无成的三十一岁的时舒毓。”
我很用力攥着轮椅的扶手,强忍着心中翻涌的酸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说,别太难看,毕竟爱过一场呢,好聚好散吧。
其实这么说我也会很难过,心就像被钝刀磋磨一样疼痛,但我还是打算把话说死,不留给他任何挽回的余地。
最后一口冰美式被我一饮而尽,我说,温尚砚,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天各一方。
话音刚落的瞬间,我很清楚地看到温尚砚瞳孔骤缩的微表情,就像燃烧得正旺盛的火炬被人冷不丁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颓然地冷下来,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怅惘,失去了出类拔萃的光彩。
“好好好,时舒毓,你真是够狠心…”他咬牙道,“不过现在大家都已经把话说开了,同学聚会不也不能再有逃避的理由了,我还是会参加聚会,也希望你也别辜负老师临终的心意。”
“我倒是也明白了,或许你这样的人就不会对人心动,所谓的‘爱情’在你眼里根本只是分毫不值的草芥罢了。你只是游戏从中擦身而过,而我却错误地当真了。”他摇着头讥笑,眼眸里藏着最天真的残忍。
温尚砚甩门走了,我回头看去,人海里,他逆流而上,高大格外落寞。
“没有玩票,是认真的,是爱过的,到现在还爱着。”我的声音很轻,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呢喃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呓语。
冰美式只剩一个底了,勃艮第牛肉和龙虾浓汤一口未动,冰块在高温里氤氲融化,我的世界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1]王国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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