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流失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胡轩垂眸看了一眼在黑暗中逐渐变得粗糙的伤口，深吸一口气，撕开那一层脆弱的痂，让血珠继续滚落。
鲜血的味道似乎又让贺长卿的身影摇晃了些许。
胡轩也在想，如果做得太过分了的话，贺长卿会不会突然转头扑过来。
眼前的背影摇摇晃晃。
握斧头的手又攥紧了些许——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并非没有武器。一想起在地牢与贺长卿遇见时那一场可谓“厮杀”的打斗，胡轩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可悲的怀念。
那时贺长卿说过，他是循着气味才找到的胡轩。那在找他的贺长卿在想些什么呢？是分辨出了这是“胡轩”，还是认出了这是“食物”呢——就像现在这样，被饥饿驱使着，丧失了理智，只顾着去寻求潜在的果腹之物？
胡轩垂眸，看向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幽灵。
幽灵已不像他记忆里那般嚣张，只是垂着头，拖着脚步跟在他的身边，偶尔，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会抬起头，用那双让胡轩感到烦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大多数时候，幽灵只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侧，先前一刻不停的诅咒也再也听不到了。
胡轩看着幽灵的发顶，小心翼翼伸出手去。
幽灵抬起头，目光相撞。
血珠从手臂滑落，直直穿过幽灵的头颅和身躯，落在了地上。
黑暗里，幽灵的面容却尤其的清晰。清晰到胡轩有些恍惚——自己小时候是长这样的吗？不讨喜到了极点。他厌恶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双眼，厌恶其脸上的淤青，厌恶那依稀可见的泪痕。
就像他和她所厌恶的那般。
怔愣了一瞬，胡轩回过神来，收回手，为自己那一瞬间流露的不忍感到疑惑。
他再次将目光挪到自己眼前那单薄的背影。
鲜血流失的速度似乎又慢了一些，在胡轩伸出手想要再次撕扯的那一瞬，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够了。”
胡轩愣了一下，抬眸，看向声音的源头——贺长卿停下脚步，回眸看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黑暗中，那双氤氲着不明情绪的眼睛，让胡轩愣了愣神。
“别再折磨自己了。”
胡轩听见贺长卿的声音在发抖，或许是忍受吸血冲动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他的每一个音节几乎都要粘黏在一起，胡轩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在意识到那一句话的一瞬间，胡轩忽然有些恼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气，他只知道有一股滚烫而激烈的情绪在胸腔翻滚，随之而来的是胃部的灼热的痛意。他只能困惑地将这一切归因于愤怒。
于是喉头翻滚一瞬，挤出了一句近似斥责的话语。
胡轩也分辨不清楚自己究竟说的是什么，他只能看见贺长卿的身躯随着他的那一句话僵硬了一瞬，随后，再次像一具行尸走肉那般，带着胡轩朝那所谓的“有着活人气息”的地方走去。
脚步声回荡着，呼吸声纠缠着，胡轩能清晰地听见贺长卿吞咽唾液的声音——
或许到了极限时，贺长卿就会扭头朝他扑过来。
胡轩又低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侧的幽灵，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将那一句“为什么会找到这里”脱口而出。
所幸他的声音很小，贺长卿并未听见。
幽灵听了他的问题，只是抬起头，凝望着胡轩的脸，半晌，缓缓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胡轩有很多问题想问幽灵——为什么要跟上我、为什么长得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为什么笑起来连眼睛都不弯一下、为什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为什么总是哭、为什么身上有这么多的伤、为什么什么都不和大家说、是不是过得很不开心、是不是在害怕什么、是不是有人在伤害你。
一直跟着我，是不是害怕回家。
如飞鸟掠过的问题。
胡轩想，自己知道每个问题的答案。
当年摇尾乞怜的自己，是否在期待着，有谁向自己提出那些问题。
胡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跳的慌乱让他感觉四肢都有些发麻。
那些被如今的生活冲淡了的记忆，偏偏又不识好歹地追了上来，控诉着他的遗忘。
过往。记忆。当年。
胃里再次翻江倒海，胡轩拼尽全力才忍住了呕吐的冲动。
正当他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时，贺长卿停了下来。
“怎么了？”胡轩挤出一句疑问。
贺长卿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覆在墙面上，摩挲了半晌，随后，抵住一个地方，用力一扳。
和先前一样，随着咔哒一声，墙面开始震颤，缓缓向两侧分开出能够容人通过的狭小空间。
或许是没了说话的力气，贺长卿只是回过头，看着胡轩，冲他点了点头，随后，率先走进通道。
胡轩见状，也迈开脚步。
但，突然，墙面又开始颤抖起来，声音震耳欲聋。
胡轩看见通道里，贺长卿的身躯僵硬了一下。
“长卿！”胡轩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想要冲进去将贺长卿拽出来。
“别过来！！！”贺长卿声嘶力竭的声音让胡轩猛地止住了动作。
轰隆声。咔哒声。血肉被挤压声。骨骼碎裂声。黏腻的声响，碎裂的声响。
墙面的颤抖停止了。
胡轩面色苍白地看着合上了的墙，冷汗从额头上滑下。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喊着谁的名字。
他抚上贺长卿方才触摸的墙面，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找到那处隐秘的开关。
咔哒，咔哒——墙面再次缓缓分开。
摇晃的火光照亮了通道。
糜烂，鲜红，苍白。
发丝，衣物，血肉。
腐烂一地。
碎裂一地。
浓烈的血腥味让胡轩落下泪来，他不加思考地冲了进去，狭小的空间让他跪坐下来的时候有一种被关进牢笼的错觉。
如果墙在此刻合上又会怎样？这个问题只在胡轩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便被他抛之脑后。
合上又如何？求之不得。
属于贺长卿的血液缓缓浸湿了他的衣衫，胡轩突然想起那一块血玉。
指尖触碰了片刻，感知到了一道裂痕，于是胡轩收回手。
他绝望地看着充斥在身侧的血污，祈祷着墙能再次合上，将这个噩梦结束。
连同他，血玉，还有贺长卿的痕迹。让一切都结束。
眼前掠过一个影子，胡轩抬眼，幽灵跪坐在了他的对面，血肉并未侵染它的身躯。
幽灵平静地看着胡轩。
那些没能问出口的问题，在胡轩的脑海里掠过，纷乱的思绪间，胡轩听见自己轻声问了一个幼稚到好笑的问题。
幽灵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静静地看着他，随后，用手指轻轻沾了沾遍地的的鲜血，移到自己的唇边，轻轻舔舐了一下。
胡轩没有力气再看下去——眼前一片模糊，随着自己眨了眨眼，又清晰起来，可是只一瞬，又模糊了。哭泣的声音让耳朵都在发疼。
一直跟着我，是不是害怕回家？
是不是，害怕回家？
我想回家。
回到哪里都好，我想回家。
带了钥匙吗？
有钥匙。
胡轩拔出匕首，抵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回到哪里都好。
地狱，京城，或者是从前的家。
哪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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