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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罗艽赶到三清山界内的时候,已是二日后的黄昏。

从衙府离开时,罗艽拿着那金叶令牌,趁机向小吏敲了一笔;是以路途中,她出手也还算阔绰,该吃吃,该喝喝,该花钱时便花钱,能少走几步路就少走几步。

毕竟脚伤仍未好得彻底,几步小路还勉强能应付,但若是疾行、长走,都够呛。

途中,徐良娣憋着一口气,死活不说话,罗艽也非讲单口相声的苗子。两日里,一路沉默,竟让罗艽有一种正在奔丧的悲怆感。

思及‘奔丧’二字,罗艽立刻又沉下心思。

算了时间,今日已是三月廿七,距离徐良娣的魂灵彻底消散,不过十余个时辰。

那么徐良娣这些沉默,就不仅是因为她的感伤;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结,也在渐渐消退。

“你还想看云看海么?”

罗艽把这句话抛进识海。

倘若徐良娣还想看,那罗艽便也奉陪,今晚浅憩二时辰,明日赶早,登高望海。

毕竟徐良娣剩不下多少时间了。

然而,倘若经莫小渔村一事,徐良娣全然失了看海的兴致,那罗艽也不去勉强,便找个舒适客栈酣睡一觉,明日与她正正经经道了别。

罗艽不是什么任劳任怨的人,她才不想一路奔波,最后只落得个一厢情愿的结局。

而徐良娣没回话。

不知道是不想回,还是真的力不从心。

一路上,罗艽问过太多类似的问题,却都石沉大海。

“我知你命途舛然,也知你为何心悸。”罗艽道,“但你需知,你离七日之期,不过十余时辰。徐良娣,你确定要让自己的最后时刻,永远地停留在这些恶心的人、恶心的事上,而不是去观赏长久向往的、更壮丽的景色么?”

徐良娣缄默无语。

“再说,我替你跑腿,你坐享其成、坐观其景就好。”罗艽心下讷讷,“至于思虑这么久吗?”

言罢,依旧无人应答。

罗艽叹了口气,仰头,去看天色。

西霞已逝,街边微微淌着暝霭。

头顶的门坊写着“锦官城”,最近一处茶馆,匾牌写着“有间”茶馆。

可茶馆牌匾上却显然有一道剑气,将牌匾从中间劈开,看上去甚是滑稽。

天色灰暗,罗艽看不真切,也不甚在意。她大步流星进了茶馆。

里头没什么人,桌椅也凌乱,竟一副百废待兴模样。

小二倒是热情。“姑娘,住店还是打尖儿?”

“你这还能住店?”罗艽左看看右看看,满是惊异。

这茶馆灰扑扑的,往上几层虽也叠着房间,却也像是久无人气的小杂间,而非正经客房。怎么看怎么奇怪。

小二只说:“自然能。麻雀还五脏俱全呢,别看咱这里只是个小小茶馆,可吃喝玩乐,也是一应皆俱的。”

罗艽怀疑道:“可这也过于冷清。”

“特殊时期,特殊时期。前几日刚闹了事。”

小二赔笑几声,解释道,“哎哟,就是那说书先生,前几日……说了些不该说的,招惹了人,被殴打至伤残,医馆躺了好久,都不见好转呢。”

罗艽心下诧异,瞪大眼睛,“哪家恶霸,这么狠?!”

小二搓了搓手里的抹布,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是一个……举世公认的疯子。”

毕竟百年已过,罗艽觉得,就算这疯子有多“举世公认”,她也不一定认识。

但本着求知好学的心态,罗艽还是洗耳恭听。“敢问疯子名姓?”

“我们一般不直呼其名姓。”小二神秘兮兮道,“一般称其为,风仪门的叶长老。”

罗艽不再问了。

铁定是不认识了。她暗自想,风仪门那些文绉绉的修士,我本就不认识几个,更别说还要姓叶——哦,除了阿洲。

阿洲,叶青洲,是百年前罗艽在三清山的同门师妹。罗艽出师后一年,三清道人有意云游,用一份请荐信,将叶青洲护送到风仪门。

彼时,风仪门人杰地灵,光门前那牌匾就是三清山的五倍大;而到底也是大门派,各方条件都比三清山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是故,当那时正在九州游历的罗艽,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倒也没太担忧,收到叶青洲寄来的交代课业的信,她回的也尽是客套话。

阿洲……

看了眼跟前的店小二,罗艽又想,嗯,阿洲向来明澈敞亮,可亲、可爱、温柔极了,绝不会是这人口中的疯子。

一转念,忽想到门前那一道将牌匾劈成两半的剑气。

她问:“那这牌匾上的一道剑气,也是那个风仪门长老劈的?”

小二讷讷答,“是,是的。”

罗艽心道,这疯子功夫倒是不错。

劈得挺利落哈。

罗艽目光落到菜单上,循着推荐要了几个菜,得到店小二一声“好嘞”,便开始闭目养神。

一盏茶的功夫,前菜已经备好。

小二端着盘子,又道:“方才忘了问,姑娘是来锦官城寻亲么?或是访友?”

“都不是。”罗艽闷头喝了一大口麦茶,随口便答了。“我去三清山。”

本以为话音落下,店小二会随意夸几句三清风景秀丽,山海渺渺云云,却不想,罗艽放下茶盏,再抬头,只得到店小二惊诧的目光。

那目光不可谓不精彩。倘若常人走在路上,见一羊癫疯裸奔于集市,应当也是这番惊诧眼色;万紫千红,汇于一脸,再化作一句:“姑娘真是艺高人胆大。”

罗艽神色一顿,不解道:“有何胆大?”

“姑娘,你怕不是忘了我方才说的事情。”小二讪讪道,“要知道,那疯子长老,不仅一剑劈了咱这匾牌,还一剑……劈裂了整座三清山。”

罗艽:“啊??”

小二深吸了一口气。“您要是不信,就站去高处,往那西南方瞧上一瞧,”他说,“保证一根毛儿都看不到!”

罗艽弯一弯眼,无所谓地笑笑,权当小二在瞎掰扯。

谁能一剑劈塌一整座山?反正罗艽做不到,也不觉得别人能做到。再说,赶路途中,她朝三清山的位置瞅过好几眼,这山明明就好端端杵在原处!

“那人为什么要劈山?”她只问。

“不知。”小二说,“我只知道,百年前,叶长老入风仪门以前……她曾是三清山的人。许是从前有什么故事吧。”

“三……三清山……的人?”罗艽迟疑了一瞬,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等等啊,你说的这个叶长老,不会是……叶,叶,叶青洲吧?”

小二神色古怪地瞥她一眼:“还能有谁?”

说完偷偷笑了声,嘲笑罗艽孤陋寡闻似的。小二又道,“算了算了。我见过太多如你一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了。自己的命自己照看,别人可担当不起。”

*

天色已沉,罗艽草草吃完了饭,向店小二要了些热水,选了间最靠里的房,图个清净。

房门‘吱呀’一声紧闭,罗艽瘫倒在榻上。

一顿饭吃得潦草,食不知味,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也翻江倒海——因为小二的那些牢骚。

针对“风仪门疯子长老”的牢骚。

倒不是觉得谁在颠倒是非地说浑话,也没有想过叶青洲是否真的性情大变,或者是什么别的缘由;一时间,罗艽只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百年一过,说变也没怎么变,不至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毕竟叶青洲还在风仪门,甚至还坐到了长老之席。

若说没变……可那三清山已经被她劈没了!

……好吧。

罗艽想起,在来三清山地界的路上,她草草朝那块儿掠了几眼,分明是有山影的。

“叶青洲把山劈没了”这件事情,未必属实。

罗艽在榻上翻了个身。

她心道,且不说本就要帮徐良娣完成夙愿、去三清山一趟,就算只是听了店小二那些话,这百年后的三清山,也是值得她去一探究竟的。

可甫一想清楚去路,罗艽盯着屋内圆柱良久,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

香味劣质粗糙,隐约有种浸了水的腐烂木材的味道,还有几分像蒙汗药。

想到这里,罗艽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脚正在逐渐失去知觉!

她拖着沉重的眼皮,望向门边——

却忽地听见一道怒吼。

竟是在识海中沉默良久的徐良娣!

“……喂!”她不知道罗艽的名字,情急之下,只好以‘喂’指代。“快靠近窗……”她说着,瞥了眼四周,发现这逼仄小房压根儿没窗子,才又道,“你……快逃!快逃!!”

罗艽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早来不及了。”

“怎,怎么办呀!”徐良娣急得快哭了,“我看到三个男人站在外面……手里还拿着一根管子,里面藏着药……”

浑不在意似的,罗艽打断她,撇开话题,“前几日一直装死人,现在知道和我说话了?”

徐良娣怒道:“你还有闲心说笑!”

罗艽“呵呵”两声,还想回话,却听屋外三人阴恻恻笑起来。

一人问:“该睡熟了吧?”

“再等会儿。”另一人答,“这迷药不是这么好货,没这么快发作。……”

“…………”

恍惚间,罗艽还听见了店小二的声音。“孤身一人,去闯什么三清山,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他说,“若是疯子,便当我们也为民除害了;若是傻子,那拿来给我们玩玩也好。”

“得亏你去套话!哈哈,不然咱可不敢这么放心大胆。”原先发话的那人暗戳戳笑了,“我在锦官城可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小娘子!”

“唉,自打那三清山被风仪门的疯子劈得没影儿,咱锦官城也渐渐衰败,沦为俗世话本里的‘鬼城’,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无聊透了。大壮,咱可说好,这里替你把她搞晕了,你赶紧的,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也算有了媳妇。能留个种最好,就算留不下,也来日方长。”店小二一改傍晚时那副随和嬉笑的嘴脸,变得精明、算计且狠恶,“总之,大壮你得记得,小二我可帮了你一个天大的忙,以后记得‘还债’。”

“当然,当然。”被叫作‘大壮’的男人嘿嘿一笑,“哎哟,我大壮已过而立之年,都没成个家,实属丢脸。如今竟拣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嘿嘿,嘿嘿,也算是如了愿。……”

罗艽算是听明白了。

婚丧嫁娶,传宗接代,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些事。这些糟心事和罗艽本无关系,但也正是这些破事,竟让这芳年二七、孤苦伶仃的徐良娣成了香饽饽,各路豺狼都要来咬上一口——

这就和罗艽有关系了。

她在心里啐了一口,嗤道:这些凡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出息,脑子里净那点儿腌臜玩意儿。

‘吱呀’

一声喑哑的响,木门从外面被撬开。

一个油光满面的男人走进来,一张方脸上全是横肉,笑起来一颤一颤的,顿生几分憨厚。

这人罗艽绝不认识,但她却觉得这张脸实在面熟。那些个花楼里的酒囊饭袋,想喝好酒时却又囊中羞涩,脸上便是这样一副‘憨厚’的笑;又或者是那些村头锄地的农夫,烈日下扛着锄头,一抬头,整张脸被日光照耀,便也是如此油光发亮——可眼前这位大方脸的身形,分明又有些像集市口的屠夫,像牛又像马,粗壮,结实,一拳抡倒一片人。罗艽总觉着,仿佛男人一到了某个年纪,就开始共用一张脸,一张……说丑也算不上丑、但看着也绝不会让人舒心的脸。

罗艽猜这是‘大壮’。

她毫不顾忌地发出一声嘲笑。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大壮的笑僵在脸上。他极度诧异地瞪大眼睛,嘟囔了一句:“哎哟,没睡死?”

罗艽似笑非笑。“睡死了还有什么意思?”

大壮一愣,不知想到什么,又吃吃笑起来。“嘿嘿,嘿嘿,小娘子挺放得开啊。”

小娘子,娘子,新娘……这些天,罗艽仿佛被这些字眼包围了。她听得想吐。

大壮盯着她看,步步紧逼,一双眼里露出贪婪的目光。“小娘子你也别介意。你这么漂亮……俺大壮一定会对你好的。”

罗艽只是虚靠上床沿,垂着眼问:“为什么是我?”

大壮愣了愣。他识字,却不怎么读书,有限的聪慧不足以让他说出什么道理,只得照搬店小二的话:“俺兄弟说,稚子抱金于闹市,美人露面于街头,本就都会引火烧身——况且,小娘子你两头都占了。”大壮坐到床边,瞥了眼门外,又压低声音,“小娘子,俺从小不怎么爱读书,但也知道一个道理。当一只鲜美肥羊闯入狼群,那么肥羊本身,是不是有过错?”

罗艽嫌恶地瞥他一眼,嘀咕道,“奇怪。是触了霉头吗,怎么最近这么背运,净遇上这些人渣?”

大壮没听清她的话,却看见了罗艽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他全然不在意,只想着今夜过后,定要让这人心服口服。

“喂!快用你那个……法,法术啊!”眼看着大壮凑近,徐良娣急得团团转,“还愣着做什么!”

罗艽只在心里恹恹地回了句,“不必。”

她只面向大壮,道:“稚子抱金,羊入狼群。吃羊是狼的本性。莫非你的本性,就是伤害同类?”

“倒也不是。”大壮学着她文绉绉了一把,“嗜财嗜色,为俺本性。”

罗艽“呵呵”一笑。“那照这个说法,弱者进强群,弱者本身,也是罪过?”

大壮愈发笑得猥琐:“当然。”

罗艽:“好。”

罗艽这声‘好’实属莫名其妙,但大壮权当她是认了命。

男人的手摸上罗艽衣摆,刚要动作,却听少女又重复了一遍,“弱者入强群?”

大壮:“……啊?”

便见罗艽抬手拍开他,忽地坐直,眼底清明,没有一点儿中迷药的迹象。“你们好像搞错了一点,弱者,强者……”

“你并不属于后者啊。”

话音一落,不给大壮反应的时间,一双纤细的手将他手指一搭,生生将他指骨折成两段!

下一刻,大壮只觉得自己被击中了脑门儿,随后便失了重心,整个人都朝后翻了过去!!

‘咣当!!’

“呃啊…………”

茶馆偏僻的小屋里,壮汉人仰马翻,像是咬着了舌头,口中咒骂含糊不清。

少女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床边,眉眼含笑。

罗艽活动了一下筋骨。

忽有了几分从前的气势。

这具身体……用得越来越熟练了。她心道。

但罗艽也知道,自己越是掌握这具身体的主动权,就意味着徐良娣的神思越是涣散。

不过此刻无暇伤春悲秋。

听闻屋里巨响,门外的另外两人破门而内。

见到屋中景象时,他们的眼底有惊诧一闪而过,但很快定下神思,抄起走廊的木板,如同两只发怒的狮子,径直冲了过来——

山姆的青柠芝士蛋糕,真的很好吃!!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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