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刻板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抽搐了两下。想斥责，对着那张懵懂的小脸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想叹气，又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最终，他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重无比、仿佛凝聚了毕生沧桑和无奈的长长叹息：
“唉……”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寝殿内那诡异又闹腾的气息。厉墨站在回廊冰冷的石砖上，手里捧着那本承载着“油爪印”奇耻大辱的账册，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脚步虚浮地向前飘去。
深青色的袍角拖曳在地，背影萧索得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他素来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严谨刻板的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和一种世界观被强行重塑后的茫然。那枚油光锃亮、芝麻点缀的小爪印，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心头和账册上，挥之不去。
“噗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带着浓浓戏谑的笑声自身侧响起。
厉砚斜倚着朱漆廊柱，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风流倜傥。此刻，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笑得弯成了两枚月牙，里面盛满了幸灾乐祸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味。他目送着大师兄那仿佛丢了魂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这才慢悠悠地踱步到寝殿门口，探头往里瞧。
“啧啧啧，大师兄这趟‘账务汇报’，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厉砚摸着下巴，语气夸张，眼神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殿内的目标——桌边，厉纸正拿着温热的湿布，小心翼翼地给那个粉团子擦拭着沾满奶渍、油光和芝麻粒的小胖手。
小甜糕乖乖地伸着两只小爪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厉纸的动作，小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被拉开“帮忙”时的懵懂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吃饱喝足后的满足和慵懒。
厉砚的目光落在小甜糕那张粉雕玉琢、此刻被擦得愈发白净的小脸上，桃花眼里的兴味更浓了。这小东西，能把万年冰山大师兄搞成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本事不小啊！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他唇角勾起一抹灿若三月桃花的笑容，整了整衣襟，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去，径直蹲在了小甜糕面前，视线与她齐平。
“小甜糕？”厉砚的声音刻意放得又柔又亮，带着一种诱哄小动物的腔调，桃花眼眨啊眨，释放着无与伦比的亲和力，“吃饱啦？想不想玩点更有意思的？”
小甜糕被这突然靠近的、笑得格外好看的“新伯伯”吸引了注意力，擦干净的小手也不自觉地放了下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厉砚脸上的笑容扩大，带着点神秘的诱惑，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头顶高高的殿顶横梁：“想不想…飞高高？像小鸟一样，‘咻——’地一下，飞到上面去？”
“飞？”小甜糕重复着这个新奇的字眼，小脑袋下意识地跟着厉砚的手指往上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懵懂迅速被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渴望所取代！像小鸟！像昨晚梦里那样！飞起来！
“飞！”她猛地点头，小奶音拔高了一个调，充满了急切和兴奋，“糕糕！飞飞！” 两只刚擦干净、还带着点粉红的小胖手，立刻迫不及待地朝着厉砚伸了过去，小身子在椅子上激动地扭动着，恨不得立刻扑进他怀里。
“哈哈！好嘞！咱们飞飞去！” 厉砚朗声大笑，长臂一伸，动作利落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感，稳稳托住小甜糕的腋下，轻轻一提，再顺势往自己宽阔结实的肩膀上一架！
视野骤然拔高！
整个世界瞬间变得不一样了！平日里需要费力仰头才能看到的殿顶横梁、雕刻着瑞兽的承尘，此刻仿佛触手可及！连那个总是高高在上、会发光的黑脸伯伯，此刻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高了！
突如其来的新奇感和掌控感让小甜糕兴奋得无以复加！她下意识地用两条小短腿紧紧夹住厉砚的脖子（勒得厉砚翻了个白眼），两只小胖手则牢牢抓住了他束发的玉冠（玉冠瞬间歪斜），小脑袋昂得高高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全然的惊奇和纯粹的快乐！
“糕糕！飞飞！咯咯咯…飞飞！” 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混合着兴奋的尖叫，瞬间爆发出来，毫无顾忌地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碰撞，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将之前账册带来的沉重阴霾一扫而空！
“厉砚！！” 一声河东狮吼平地炸响！
厉纸叉着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像只护崽的母老虎，对着厉砚怒目而视：“你个不着调的！快把甜糕放下来！摔着她我扒了你的皮炖汤！” 她手里还捏着那块擦手的湿布，此刻被攥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
“安啦安啦！四师妹，你师兄我轻功独步天下，闭着眼睛都摔不着！”厉砚扛着肩头咯咯直笑的“小包袱”，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丝毫不在意歪掉的玉冠和被揪得生疼的头皮。他感受着肩膀上那小小的、温软的份量和那纯粹快乐的颤动，只觉得比赢了十场赌局还痛快。
“小甜糕，抓紧喽！咱们起飞咯！” 厉砚长笑一声，无视厉纸喷火的目光，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
身影如一只舒展的鹞鹰，轻灵飘逸地掠出了寝殿大门！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目眩的流畅感，稳稳地朝着殿外开阔的练武场方向掠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回廊的柱子、悬挂的灯笼飞快地向后倒退。小甜糕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在飞！她兴奋地挥舞着小手（虽然一只手还揪着厉砚的头发），小短腿乱蹬，咯咯的笑声洒满了所过之处，引得沿途经过的守卫弟子们纷纷侧目，目瞪口呆地看着二师兄扛着个粉团子“招摇过市”。
“糕糕飞飞！高！高！” 她快乐地尖叫着，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
练武场巨大的青石地面已在眼前。厉砚正打算来个潇洒的旋身落地，向肩头的小祖宗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轻功”——
他的身形猛地一顿！硬生生刹在了半空！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桃花眼里闪过一丝货真价实的慌乱。
只见练武场边缘，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不知何时已矗立在那里。玄铁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冰冷幽光，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扛着粉团子、姿态滑稽的厉砚。
厉锋。
厉砚扛着小甜糕，保持着金鸡独立般的滑稽姿势，僵在原地，头皮发麻。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试图解释：
“师、师父…那个…我…带小师妹…熟悉熟悉环境…嘿嘿…”
被他架在肩头的小甜糕，正沉浸在“飞行”的快乐巅峰，视野里突然闯入那个熟悉的、会发光的黑脸。她非但没害怕，反而兴奋地用小手指着厉锋的方向，小身子在厉砚肩头激动地蹦跶了一下，奶声奶气地、充满炫耀地大喊：
“爹爹！糕糕！飞飞！”
“爹爹！糕糕！飞飞！”
那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修饰的纯真和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骤然打破了练武场清晨的肃杀与宁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凝固了。
风停了。远处弟子们练拳的呼喝声消失了。连飘荡在青石地面上的薄薄晨雾，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扛着小甜糕的厉砚，如同被瞬间点中了死穴！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桃花眼里风流倜傥的光彩被一片惊悚的空白取代。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后背的冷汗瞬间就洇湿了月白色的锦袍内衫。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冻结、心脏骤停的“咔哒”声！
完了！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刷屏。这小祖宗！这要命的称呼！是能瞎喊的吗？！师父的便宜也是能占的？！他感觉自己脖子上架着的不是个粉团子，而是颗随时会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的阎王令！
厉锋就矗立在几步开外，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玄铁面具覆盖着他所有的表情，在清冷的晨光下泛着坚硬、冰冷的幽光，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他周身那沉凝如山岳的气息，在听到那声呼唤的瞬间，骤然凝固、压缩，变得如同万年玄冰般沉重而窒息！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氧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练武场边缘几个正在擦拭兵器架的弟子，动作彻底僵住，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惊恐地看着二师兄肩头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
厉纸也追到了场边，听到那声“爹爹”，惊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脸色瞬间煞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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