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说头颅本是脆弱处,单看外伤,小郎君后脑勺上只鼓了个因磕碰起的包,倒不要紧。但颅内究竟如何,却难一观。”
老大夫捋着胡须,道:“先前诊来看,只当这磕伤致了昏迷,属实没想到会这般。
不过像小郎君一时记不起事的情况不是单一例,也能正常的生活,不肖太过紧张忧心。”
书瑞的心却凉了半截,他问大夫:“那这般症状,甚么时候能够转好?”
“快的三五天也就能好,慢的三五年也说不准。”
书瑞听得三五年,两眼发黑,连央着大夫问:“可有得治?”
“老夫医术浅薄,并不专攻,哥儿不妨带了小郎君往府城去寻更好的大夫瞧瞧。听得潮汐府上有位擅针灸的大夫,甚擅治疑难杂症。”
书瑞送走大夫时,步履已有些漂浮,再回来,险些一头撞在了立在门口等着的青年身上。
他已是没了脾气,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今朝一系事压来,眼下是身心都疲乏得很了。
“你还记得家在哪处麽?”
青年闻言,摇了摇头。
书瑞也没指望他能记得,便道:“我记着你有个包袱,且拿来看看,可有没有甚么线索。”
青年听着书瑞的言辞,觉得很不中听,到底也没再辩,只怕两人又吵起来,便依言去把包袱拿来给他。
书瑞接下包袱,正是要打开,想了想,还是教人自个儿开。
包袱本便不大,放在桌上一解便散开来,内里除却有一包已经冷得发硬的干粮外,另有些瓶瓶罐罐的伤药,还有.......还有就是两条供换洗的裤衩........
书瑞面微红。
他实在是没甚么兴致盯着个青年男子的贴身衣物反复观察,但十分诡异的是,那两条裤衩子的裤脚上.......竟然歪歪扭扭的绣了两个字。
书瑞辨认了好一会儿,方才瞧出缝得是“陆凌”。
“这是我的名讳?”
陆凌拾起裤衩,指腹划过裤脚上的字,反疑惑的看向书瑞。
“你问我?”
书瑞眸子微睁,他怎会晓得?
话又说回来,哪个正经人会在裤衩子上缝自个儿的名字,这东西莫不是还怕教人给偷了去不成?
他瞧着倒更似是小娘子小哥儿送的,不过这绣工实在也是十中难寻一了。
陆凌看着裤衩子,脑子里一闪而过一段模糊的记忆。
记忆中好似有个澡堂子,许多男子进出洗浴,不多讲究,他每回围着浴布出来,自己的裤衩都寻不见了.......
想再想得细些,头脑却又开始发痛。
陆凌蹙了蹙眉,实在想不起来,他只好求问书瑞:“不是你给我缝的?”
书瑞脸发热:“我多糊涂给人缝这个?说不得你哪个相好给缝的,可甭把锅往我头上扣,平白毁人清白。”
陆凌默了默,心想这人怎么那么凶。
“你不喜,我丢了便是。”
书瑞惊疑地看了陆临一眼:“丢了你不穿了?”
说得也不差,要丢了的话,一时半会儿哪里去做新的,外衣也便罢了,这贴身的总不能一条穿个十天半月。
陆临拿着裤衩子,一时间有些犯了难。
书瑞脑仁子忽然有些疼,他也是,就着人的东西多说什麽。
“.......看也是没甚么旁的了,你自个儿把包袱收好罢。”
陆凌便又依言给收拾捆好。
书瑞正想躲出去,这时候,又来了个驿站的伙计,他问书瑞:“二位明朝可还要继续在驿站住宿?
本不当来打扰,只是将才来了一支商队,十几个人,他们预备要在附近的村子上卖外乡货,许要在驿站落脚三五日。
驿站的房间有些紧凑,这便来问问二位,明儿个是退屋,还是要续住,我们那头也有数好安排屋子。”
书瑞听得伙计来说房间的事,这才想起他急匆匆的来,且只还定下一间屋子住。
“正想寻伙计哥再要一间屋来住,倒不想伙计哥先过来一步。”
“还要一间?”
伙计疑惑的看了书瑞,又看了陆凌一眼,不过他倒机灵没多问,只道:“哥儿,商队来将才安顿下,没得屋子了,也就大通铺上还能挤个把人。”
书瑞一下犯了难,却没等他张口,一直没说话的陆临闷头出了屋,径直往大通铺那头去了。
书瑞见状,眉心动了动,心绪很是复杂。
他看着人的背影,终归还是道了一声:“明日一早出发去潮汐府,我会找大夫治好你。”
陆凌步子顿了顿,心头赌气地想:既不是夫妻,何必说这些不情不愿的话。
却又怕书瑞顺水推舟真扔下他,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出了门去。
翌日一早,天微微亮堂,书瑞添置好吃用,给拴在棚里的驴子喂了些草料和水,托了驿站的伙计帮着把板车套上。
虽休整了一夜,昨晚他却没如何睡着,本独身离乡出来,心中就绷着根弦,现又遇着这样些事,更是心乱。
他眼底有些乌青色,还在想陆凌的事,想着便觉恼火。
大夫说他失了记忆,初醒来时认定下的事情,轻易不好再改变。
要早晓得他当真丢了记忆,他也就不会自作聪明胡言哄人了。
这朝自己诚心解释,他却也不信。
书瑞思绪翻飞,牵着驴子到了门口,就见官道边等着个人,肩头挂了个包袱,腰间别着把大刀,像是在发呆。
一双墨染的眸子空空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迷惘。立在晨雾里,一截木桩子似的。
书瑞心里忽然涌起股愧疚,一个好生生的人,忽得没了记忆,大抵便是在雾里一般罢。
若此时他偷偷跑路,说不得能将人甩下,也就不必考虑后续如何安置人,能不能寻着大夫将他治好的事宜,可能够省下太多的麻烦事了。
但平心而论,书瑞难做出这样的事来,他要真遇事就怕就躲,也便不会离开白家,也不会在撞着陆凌后,官道上分明了没人看着时,还把他拉来驿站看大夫。
陆凌失忆因他而起,这时候他要跑了,往后只怕日日难安。
即便他自个儿现在也还站在雾里,不知前路究竟是春月韶光,还是萧瑟冷冬,他也应当为这件事负责。
书瑞一时间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情反倒是豁达了许多。
不过在对陆凌负责到底前,他首要的事是让他明白和接受自己跟他真的不是夫妻这件事。
整理好心情,书瑞唤了一声:“陆凌,走了!”
见着书瑞,陆凌迷茫的眸子里有了些神,向着他大步走了过去。
车轴滚动,压出一条齿印,驴车穿过薄薄的雾气,一路向前驶去。
书瑞拿了两个还热着的饼给陆凌吃,自扯了缰绳驾着车走。
昨儿驾着车子把人给撞了,书瑞吓了个糊涂,当时不晓得陆凌伤势如何,一整颗心都悬着,只想快些到了驿站寻大夫,倒是没得心思怕驾车。
这朝人没了事,想着昨儿驾车惹下的祸,晨间的雾气又有些教人瞧不得太远,再扯驴驾车,倒是教他心里咚咚的。
驴子一甩脑袋打了个喷嚏,连着缰绳扯了书瑞一把,害他身子也往前倾了一头,吓得他后背立生出了些冷汗来。
牲口看似蠢钝,实则机灵得很,察觉驾他的人有些伏不住,不曾规训好的驴子骡马怪会欺人,你教它往东,它偏是往西,要它快,却梗着脖子慢。
书瑞这头驴子看似健壮有力,却恰是青壮爱发倔又没多少耐心的时候,摸出书瑞训驾能耐不多,也就散漫不听话,才走几步就想去啃路边的草不说,还刻意颠人。
正当是书瑞如坐针毡,额头有些冒热汗时,一只手自身后绕上来握住了缰绳。
只见那比自己宽大不少的手收紧了些绳子,青筋微起,几个收拉间,将才还倔着脖颈与他对着干的驴子竟就老实了下来。
书瑞试着松了缰绳,见板车依旧平稳,比他驾着时可要稳得多了。
他心下松了口气,不由偏头看向陆凌,这人一只手拿着饼正在啃,一只手驾着车,分明脸冷,行径却又教人觉得当真是傻气可爱,也不晓得是不是失忆了的缘故。
书瑞不吝赞道:“你车倒是赶得好。”
陆凌眉梢轻扬:“以后我来赶。”
书瑞见此,正色道:“陆凌,你身上没有什麽线索能教人晓得家在哪里,这般前去潮汐府,也不知是离你的家近了还是远了。
不过我一定尽可能的找着大夫治好你,也尽可能的寻找到你的家人。”
书瑞说罢,见着陆凌一双眸子看着前头,好似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并不搭他的腔。
“你可听着了?”
陆凌也不答话。
两人就并坐在一处,若不是聋子,再如何也都听得见声儿。
书瑞瞧出这人就是故意不答他的!
他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索性也不说话了,左右人也是听见了的。
陆凌暗暗觑见书瑞脸色,怕人生了气,又张口:“你总说这些,我不想听。”
书瑞眸子睁大了些:“但我说的是实情!”
“如你所说,我们既不是夫妻,你一个小哥儿没有亲友父兄结伴,怎会孤身行走在外,我出了事你作何要带我去驿站?现下又要带我去潮汐府?”
陆凌看向书瑞:“我只是失忆,不是痴傻了。”
书瑞辩道:“我的牲口惹了祸,撒泼将人给撞了,莫不是受撞的只有自己丈夫才当救?我做不得肇事跑路的事来,尚且长着些良心。”
陆凌反问:“长了良心会哄失了记忆的人说是夫妻?
“........”
书瑞有些心虚道:”我先前只是怕你讹人,这才扯了假话想试探。”
“既怕受人讹,何必还带着我。”
陆凌觉得书瑞的话漏洞百出,此番非要编些事出来,只怕他们先前有些过节。
思来想去,昨日他问自己是不是嫌他丑,不想认,估摸过去自己就是嫌他,他生了气,现在想趁他头脑不清与他撇清了干系。
若真是这般,那确实是他有错在先,眼下如此也是他造成的,但......但见要被弃开,他心里便生出一股极不好的滋味。
陆凌一下子勒停了驴子,绷着一张脸,道:“我们既然不是夫妻,依你说的便是毫不相干的人。
我现下好手好脚,能走能动没伤要害,你尽可不用自寻麻烦拖着我去潮汐府。”
书瑞见人紧抿着唇压着眉梢,俨然一派受了委屈生上气的模样。
他脑子嗡嗡的,这傻小子究竟在气什麽?与他解释说他们不是夫妻,他没有一个丑夫郎,不敲锣打鼓谢月公,虚惊一场也便罢了,怎还不欢喜起来了?
一时书瑞觉着好生无力,说又说不听,解释也解释不明白,天底下怎还有这样的事。
书瑞正伤脑筋的厉害,忽得瞅见官道前头有个带着孩子的妇人。
“娘,还得走多久咧,俺脚都像走肿了!俺不想走了。”
那小孩童拉着一张苦瓜脸,正嚷嚷着走得累了。
妇人哄了几句也不管用,想是把娃给背着走会儿,她自都是一脑门儿的汗。
书瑞见状,眸子一眯。
今朝在驿站结账,使了他一百六十个铜子出去,外在昨儿请了两回大夫,又是几十个铜子。
时下荷包不说一清二白了,可总这般只进不出的也教人心头发愁。
这一路赶路出来,本就花销不少,又遇着事,更添花销。
现下还在路上,他且不晓得自个儿手头上的那间铺子是个甚么模样。
这些年过去了,又没得人打理,只怕破损的厉害。届时一应打理修缮尽都得使钱,他腰包里的那点儿散银,又怎么撑得起。
书瑞见一路过来陆凌车子赶得稳当,又想着昨儿见他舞刀的牛劲儿,想是安安生生的赶个车子不再话下。
这见着有人行路,心头便打起了生意算盘来,左右是空着板车,零散捡两个客,不说挣得多少,够驴子的草料钱,那也比光出不进强得多了。
书瑞转看向陆凌,见人身上款着把大刀唬人,低声道:“你把刀给藏起来。”
“不要。”
陆凌为着将才两人的争论,且还气着,不肯听书瑞的话。
书瑞微眯了眯眼,想是说不要就下车去,但想着人真走了他便是能硬着头皮赶车,却也绝计是不敢拿旁人的安全来冒险的。
如此,也只得低声哄人两句:“好了好了,先前那些话你既不爱听,也不信,那我不说便是了。”
陆凌眸子动了一下,面上还是一脸傲娇相,虽没搭书瑞的腔,手倒是已经自有行动的解了刀扣,依言将刀藏到了屁股后头的板车底下。
书瑞瞧人还挺是好哄,眉心微扬,又连忙拾来包袱把刀给挡得更严实了些。
“你将车子赶过去停在那母子俩跟前去。”
陆凌不晓得书瑞打的什麽主意,没多问,只依着他的话做。
“娘子往哪处走?天儿热起来了,我们壮驴快车的,上来乘一段儿教孩子歇歇脚罢。”
妇人瞧见书瑞多是热络,便也肯搭腔,道:“俺们往石头镇去走亲咧,你们的车可过那头?”
“正要过石头镇,我们就是走的那头。
这时辰上早不早晚不晚的,不好寻着专门送人进镇子上赶集的车马,日头再高些可更毒辣了,这到石头镇若是步行过去且还得一两个时辰,娘子要有心思乘车不妨就乘咱现成的,要再等下趟,怕是不好等。”
妇人见此,已是想搭车了,只还是犹豫的问了一嘴:“俺看你俩眼生,不似十里八乡上的赶车师傅,不晓得顺道儿去镇子上,要收俺们几个钱?”
书瑞道:“娘子看着给两个钱便是,当是给驴子添口草料。我们也是瞧这大热天儿的晒,孩子走着累,能顺道就捎一捎。”
妇人听了这话,试探道:“那俺便给你们三个钱,这到石头镇也不多远了。”
书瑞应了一声:“好。”
罢了,他跳下车子去帮着妇人把孩子先抱上了板车。
这厢,书瑞便随着母子俩坐在了后头,他与那娘子孩童闲谈。
“小童甚么年纪了?可上了学堂读书识字?”
小童见着生人有些腼腆,不肯答书瑞的话,妇人说了孩子两句,转跟书瑞道:
“在村子里的私塾念书咧,跟他爹一样是个榆木脑袋,不是读书的料子。说不教他念,今朝外头趁手些行当,又样样都要识字会算才成,咱穷寒人家,难哟~”
书瑞点头:“难为天下父母心,日子再难,却也总想孩子好。”
那妇人觉受体谅,心头发热。
便也与书瑞更是多起话来,说今年的庄稼啦,孩子的学业啦,朝廷的赋税啦.......书瑞也擅听这些闲唠嗑,哄得那妇人更是喜欢。
眼见说得高兴,妇人瞅见前头赶车的小郎生着好一张俊脸,身形多板正,就是一直不说话,瞧着怪是冷淡的。
她不由问书瑞:“恁小郎君多俊,还不晓得你俩关系咧?”
书瑞笑说道:“这是我兄长,我们俩一同往府城去讨生活。”
妇人听得这话,便就又想问人婚没婚配了,却没得张口,忽就听前头的人冷不伶仃冒出两个字:“不是。”
“不是甚?”
妇人疑惑的看向书瑞。
陆凌回头:“是夫妻。”
“啊?”
妇人见两人各说各的,不免觉得有些怪,连忙将孩子往身前拢了拢:“如何又是兄长又是夫妻的?”
书瑞见妇人生疑警惕起来,不由暗暗背过手在陆凌的身上狠拧了一把,让他赶紧闭嘴,面上却还维持着笑:
“娘子别怪,是我说得不全。他本是我远房表兄,这厢年纪都大了,家里人便想我俩能成家,打小惯了是兄长,一朝变换了身份,还怪不适应。”
“我表哥这人,话少脸冷,事情较真儿得很,与人闲唠不起。咱甭理会,由着他好生赶车。”
妇人听此才松了口气。
“原是这般,俺们村子里头也有你们这样的咧,到底是自家亲戚,知根知底儿的比外乡寻得好。”
书瑞怕那妇人再捉着问闲,连唤了那小童:“车子上坐着闲闷,哥哥教你背几句诗好不好?”
小童点了点头,书瑞便带着人背了背三字经。
前头赶着车的陆凌好也是没再说话了,书瑞方才那一下铆足了劲儿,他却不痛不痒的;
脑子里只想着,原来他们是远房表亲成的婚.......
这个念头盘踞在他空白的脑海里,莫名地,让他心头不可名状的焦躁,悄然平息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5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