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自认比那人粗心,但这一次却是他先发现了端倪:桂花最近不对劲。他背着桂花和那人讨论起他的发现,那人起初不以为意,告诉他:十来岁的小孩子学会伤春悲秋了,很正常。你要是不管她,她自己伤伤悲悲的就过去了。你要是咋咋呼呼地大惊小怪,她可能倒是过不去这个坎了。
他回忆自己小时候,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有过什么伤春悲秋的年月。但桂花毕竟是路上捡的,不是他亲生的,也许就是有那人说的那样的性情,再说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人教两个小孩认字习武。他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从小就开始跟着那人生活,被那人整天挑剔教训——他十几岁的时候也未必不会像桂花似的,开始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吧!
所以他被说服了。但是他还是劝了那人几句:既然已经知道孩子心里不高兴,平时就少训她两句。后来几天,他观察着见桂花愁容不减,就寻思那人一定没把他的劝告听进去。后来有天早上起来,更是瞧见桂花眼皮肿着,像是哭了一夜。他觉得肯定是昨天晚饭桌上的事闹的:桂花差点摔个碗,那人训她来着。虽然那人当时也没有多凶神恶煞,就教训她做事要专心,不要老是这么心不在焉,但他觉得——桂花又不是把碗真摔了,她自己接住了,过失已经弥补,干嘛还非得教训一句呢?明知道这小孩最近心里不痛快!
趁着姐妹两个结伴去打水的时候,他决定好好和面前这人说说这事。才开了一个话头,却被这人用手势打断。这个人告诉他:我也觉得刘荃有点不对劲。
接着这人便和他商量起怎么把刘荃引开,他们先去问问刘萌,看她知不知道她阿姊遇到什么事了——别是被什么人欺负了吧?
被欺负。他瞧见他这话,心里想的是自己小时候那些经历,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别说这村里,就连镇上也算在内——谁能欺负得了桂花啊?!
可下午,真把桂花支去劈柴,单独叫小溪过来,听那人问的话,他才猛然意识到他说的那个欺负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不过还没等他懊恼自己粗心大意,思忖小姑娘终究还是得有个女性长辈——他就听小溪对她阿舅那一连串问题的回答都是:没有。
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男子靠近过桂花,桂花嘴里也没提过任何男的的名字……唯一沾边的,阿爹阿舅你俩也知道啊——就隔壁李婶那次,去她那学女红时问桂花愿不愿意嫁她儿子。
他是知道。这事本来是李婶半开玩笑这么问桂花,桂花当时立刻说好呀好呀她愿意嫁,嫁了人她阿舅就管不到她了,她就不用被她阿舅训了!结果当时李婶的那个儿子听见了,立刻跑进屋里在地上打滚,干嚎着说他不娶不娶!这俩折个树枝就能抽遍全村无敌手的姐妹村里谁敢娶啊娘你饶了我吧!
这事很快传出去了,当时桂花和小溪就不开心过一阵子……他安慰她俩没事没事,人家也不是笑话你们,这事大家笑笑很快就过去了……然而桂花和他说,不是不开心这个,是不开心没人娶她们,她们离不了家,一直在阿舅身边,一辈子被阿舅训,该是多凄凉的一生啊(小溪在旁边点头)?
所以他一开始才会觉得桂花郁郁寡欢是因为那个人对孩子太严厉了!
一番旁敲侧击,卒无收获。他按捺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那你阿姊最近为啥老是这么不开心,你知道吗?”
小姑娘的表情是:她知道。
但她不说。她一开始支支吾吾地说什么:没有啊,阿姊挺好的,阿爹阿舅,你们想多了吧?接着她看她阿舅板着脸盯着她,总算不说这些谎话了,可还是不肯泄露,继续支支吾吾地说什么:阿姊觉得自己以前太不懂事了,阿姊最近经常教育她不要偷懒,能多给爹和舅多干点事就多干点,还有还有不要老向爹告阿舅的状其实阿舅一时口误说了个死或者看起来像死的字也没什么……
他听着,寻思起来:难道小姑娘最近愁眉不展的原因真是,她长大了,懂事了,心思重了,就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觉得自己以前做的太不对,所以伤伤悲悲了起来,夜里也是为这个哭?
他差点就被糊弄过去了。但他旁边这个人可不会被糊弄过去。这人告诉小溪:你阿姊叫你保密,未必是对的,她才多大?你要是听她的话,酿成了一个严重的后果。你日后想起今天,就会后悔,觉得自己要是和我们说了就好了;你说了吧,要是我听完,觉得真是个值得不告诉我们的事,我和你爹假装不知道;我不是叫你弃诺,是在教你权宜。你懂了吗?
一开始,他觉得这人这番话对个十岁的小孩来说太复杂了。小溪也不是神童,或者在宫廷豪门长大的千金,听惯了深奥的大道理。而且本来小溪就是个比她阿姊更容易心不在焉的孩子。别说看这人用手语唇语教育她,就说他自己用大白话教育她的时候,他也觉得这孩子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什么也没听见。
但是接着,他见她嗫嚅了半天,没说一声不懂,也没继续像刚才那样支支吾吾扯别的。他突然明白过来:小溪比他以为的要聪明。
最后,小姑娘说了声:“懂了……”接着她就说出来了:她阿姊觉得自己得了绝症,命不久矣。
“怎么会这样——”他失声叫出来。身边人立刻拿手肘顶他,示意他小声点。
小溪往窗边瞟了几眼,确认她阿姊仍在劈柴后,继续讲下去:
“阿姊流血了……不是月事……去年冬天第一次流,没两天就不流了,就没和你们说……再说婶子和别的姐姐们都说,这事是不能和男子说的,就算你俩一个是我们阿爹一个是我们阿舅也不该说……阿姊一开始以为是月事,可是隔了一个月,没来……她就开始害怕了……开春又流了一次,流了三天……隔一个月还是没有……到现在立夏了,又流了……之前就听她们说过,张家的王奶奶,邻村的杨婶婶,都是先开始流血,后来没两年就死了……”
说着,她哭了,可害怕一会叫她阿姊看出来,又强行忍了眼泪。她问他们:“阿姊会死吗?”
他回答不了。女科的事他哪懂?要说常识的话……不是月事却流血,确实不像是好事。
难道桂花竟这么短命吗?
那人倒是很沉着,告诉小溪:你荃姐姐到底有没有事,得去看了医生才知道。你先接着保密,我明天去找你阿姊聊聊。过几天你爹带她去看医生。
他不知道这人后来怎么套的桂花的话,反正第二天,桂花和这人在院子里呜呜地全说了,而且一点也没发现是她妹妹先说过了。然而生死有命,不是人力能筹谋的。他带桂花去镇上看一位据说善治女科的医生,说了桂花的症状后,那人叫医女带桂花去做做导引,接着面色凝重地和他说:“你女儿的这种病不常见,但我也见过几例,都是起初看着年轻壮士,病邪却发展得相当迅速,病程很短,往往不到一年就没了,什么办法也不奏效。把姑娘带回去,好好待她,多全她的心愿,叫她最后一年过好点。”
他心情沉重,强颜欢笑地把桂花带回去,路上跟她说:那个医生啊虽然不知道她这症状咋回事,但看着她气色这么好,挺健康的,觉得她没啥大毛病。她别多想了。
接着,晚上要和那人一吐为快的时候,那人却说他已经知道了。他问他咋知道的?他说你一回来看你表情就知道了。接着他还说:就你这样的,孩子面前三天都瞒不住。
他看他这么云淡风轻地埋汰他的模样,心里顿时有了点火气,跟他说:“亲手养这么大的孩子,没两年活头了,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他说他不难过。本来要是他们不捡她,她连这十年的活头都没有。不过接着他又说:那医生做的论断未必对,我看她寿数应该还有很长。倒是她自己整天认定了她真的命不久矣,她却真要折寿了。
他一阵默然。接着说:“你虽做过皇帝,却没做过医生。我倒真想信你说的话呢,可我做不到啊。”接着就把白天医生如何凝重的和他说的何种话,全都倒了出来。对方听了,表情总算没那么云淡风轻了,只是也不算凝重。像是在思量什么。
过会,这人拍拍他手臂,跟他说:前两年刘十九来时不是说曾昌仁在她那吗?不如把桂花送到她那去,让曾昌仁看看吧。哪怕真是绝症,曾爽见多识广,后来还在太医局看过皇家秘藏的古籍孤本,许有办法医治。
他听着,心中一惊。前两年刘十九又顺路经过这里,主动提起曾医生,是问他们如有需要,不妨让最善续断理伤的这位医生来看看他。他本来有点心动,但被这人否决了。这人叫刘十九绝不可以和任何人透露他们的行踪,而且最好以后不要再来。刘十九闻言,没有说什么,留了一个地址,走了。
他当时没有异议,是因为他想了想,觉得以那人的身份,他们是该谨慎点,不要和以前的旧人联系太多。在这些需要慎重决断的大事上,他一向是信服他的。
所以现在他觉得吃惊。因为他自问自己:为了桂花冒险去联系刘十九,甚至联系曾昌仁——值得吗?!
这么说有点惭愧,特别是他刚指责了这人对孩子不够有感情……但这就是他心里的实话:他觉得不值得。
于是又想起了前半生许多人指责过他的那句论断:他可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啊。
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又觉得不该这么不是滋味。一番纠结中,他和旁边人说:“原来是我错怪你了……这些年,你还是长出了点心肝的……只是这样,叫你冒的险有点大了吧?”
于是就见旁边人失笑,和他回道:我不许十九过来,不是觉得她会招来祸患。她挂念你,珍惜你这条命,珍惜得紧呢。若不是她觉得安全,她绝不会第二次再碰巧经过这里。
他想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许她来?
他没问出来。首先他不傻。其次他和这人相处到今天了,深知这人多善妒。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十九对桂花和小溪来说是个多好的女性长辈啊?要是能经常过来看看她俩……
他突然被扼住了脖子。这个人啊!手指恢复到能动了后,最常干的事居然是掐他的脖子。
他见他张嘴,无声胜有声地阴恻恻地说:别告诉我你在想你那个聚少离多的发妻。
“你这哪跟哪啊——当初还是你——我是说——你跟俩孩子介绍说,那是她们堂姐!芸姐姐!我侄女!”
不是他的发妻。本来当初成亲就没有成亲的感觉。就算身为一个男人,不管有没有成亲的感觉,有过婚礼,拜过天地,边算是立了个承诺,不能再违背了。
可是当时……和她实在没什么承诺,倒在那互相埋怨,各自伤心着呢……倒是和他——
这么想着,就见这人笑起来,像当初婚礼洞房时那样,压上他吻他。
第二日,他托了游商送信。
快入秋时,仍是一身玄衣,却不再是个死士,而更像是个来去随心的侠客似的“芸娘”亲自来了。两年多没见,上次说过要改口叫他堂叔,这次见面一抱拳,喊出来的还是一声“大哥”。那人闻声走出来,她对那人也一拱手,表情更加尴尬了,顿了一会才说出来那声“阿舅”。
跟着那人出来的两个姑娘看见她,纷纷和她问好,喊她“芸姐姐”。
他挠挠头,感觉完全叫乱了。
不过在场也没谁在意这茬。刘十九——或者现在也可以改叫她为刘芸——在屋内坐下,说起曾昌仁的判断:荃娘应该不是绝症,是季经。世上有些妇人天生月信周期和别人不一样,是三月一至,按季来。虽然有此异状,却无大碍,生育如常,也未有因此短寿。
“我告诉曾先生荃娘是我在家乡相认的亲戚的女儿,”她说,“曾先生未有他想,还主动问我能否把荃娘带过去让他看看?一来面诊患者才算妥当,二来他从前只听说过季经,没亲眼见过,想亲自见见。还说为此愿付荃娘的旅费不收诊金呢……二位怎么看?”
他俩还没一个表态,桂花倒是先表态了:“谢谢芸姐姐和那位曾先生的好意,但我不能离开——小溪还小,爹还需要我帮忙照顾阿舅,我要留下尽孝!”
这段时间,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人家镇上的医生跟他说多全一全这孩子的心愿,让她好过点。但她呢,虽然像那人判断的一样,很快看出他在骗她,觉得自己就是有绝症,可是却一点都不撒娇耍赖要这要那,反而比之前还更“孝顺”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捡来的,欠他们的。发现自己要早死了,不能偿还这份恩情,她竟然觉得好难受,好后悔之前没多“尽孝”。现在知道自己大约是不会早死,想到的还是——“尽孝”!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桂花说。她那些小姐妹好朋友,那些照顾着她和小溪的婶婶们,熟识的乡里乡亲,成天说的就是这个,“孝”。远离朝堂的村民们,和王朝续存的大仁大义无缘,平日最常见的,最容易接近的“义”,也就是这个“孝”字。
孩子想做好人,是好事。他不想拂孩子的意。
他在这瞻前顾后,那个人却没什么犹豫,抬起手,和她说了起来:我不需要你照顾,你爹也不需要你尽孝,你妹妹也不小了,更不需要你看顾。你去吧,钱塘是个繁华漂亮的地方,比这里热闹,比这里好玩。而且看病,就该当面和医生见过,这样面诊之后,得出的结论才算可靠。
这人现在就算没了舌头,能叫别人听他话做事的本事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就这么三言两语,把桂花说愣了。小姑娘思来想去,觉得她阿舅说的对,她是该去。
*
桂花离开的头一年,信来得特别密,有时候信纸上还能看见明显的泪渍。信里有些是写路上和到钱塘后的见闻,大部分则是写她的思念:想妹妹,想爹,就连阿舅也想。
后来,能看出是渐渐喜欢上了更繁华的钱塘。写新认识的朋友,写新吃到的美食。写和新朋友还有芸姐姐一起去观潮,写了好多好多张纸。写她梦里都是那片奔腾的潮水。
写小溪要是也能来看看钱塘就好了。
然后是写她的为难。写她想回来——她还是经常梦见他们,经常想念他们的!可她又不想回来……她拜了曾昌仁做老师,正在和他学医术……还有芸姐姐的朋友,正在教她打算盘和记账……还有好多事,好多新东西……
而且不只是钱塘。她想跟着芸姐姐去更多地方看看。她问她这样久不回家,是不是不对?
这些信,真难回。幸好有那人在。他指点他怎么回,怎么把话说得不叫小姑娘心情沉郁,同时还滴水不漏,不会叫任何人看出什么端倪。让她知道,她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们觉得挺好的。
两年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决定把小溪也送过去。一来是小溪很想她阿姊,也很向往阿姊信里的钱塘;二来,小溪留在这也就是过几年嫁给附近哪家的小子……那人问他觉得这里有配得上二娘的人吗他想了想回答没有……
包行囊的时候,他看着那人那副轻松愉快的劲,突然回味过来:“你是不是早盼着这一天呢!”
当初捡这两个孩子,他就一直劝他把她们送走送走送走,没送成是因为那个光景,谁家都艰难,又是两个女孩,真的送不出去。后来在这里定居,也有人家过来说想带走做童养媳,但他怕两个小姑娘被欺负,最终没答应。
那人笑吟吟回答他:说不上是“盼着”。你我都是离家远走过的人,我知道我们养出来的孩子不会一辈子都待在家里。看到她们果然长成如此,教的一身本事不会荒废,觉得欣慰。
得知这人没有小心眼到连自己养的孩子的醋都吃,他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可是接着,又觉得有点惆怅。
“其实我知道桂花也是恋家的。小溪也是。”他说,“每次写信都能写那么多……唉……但我啊……”
他看着眼前的行囊,一阵默然。
他又说:“每天日日看着养起来的。她离开了家,会想这个家,想我——可我是真的没想过她。看着她的信,知道她的音信,感觉就够了。已经知道平安,何必需要再见面呢?”
说着,又叹了一声。
“怪不得说我六亲缘薄。我是有点薄情。”
这人听了却笑了,嘴唇动着说了句什么。不太容易辨认,但他认出来了。
这人说的是:这样才好。
他顿时拉下了脸。
“好什么好啊!”
这人却还恬不知耻地过来亲他,跟他说:你所有的情都被我占着——你也占着我所有的情。
*
他把两把匕首交到小溪手里。他们可没有钱订龙渊的剑,这只是去铁匠铺做的两把普通的匕首——特殊的地方只在于柄上绑了个穗子,吊着个木牌。
“这是篆书,”他给小溪讲,“你阿舅刻的——他可是个文化人呢,会写篆书!”
他接着教给她:这个复杂的是“萌”,她的大名;这个简单的是“荃”,桂花的大名。
那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到时候把这个给你阿姊。记住了吗?别弄混了。”
“记住了,谢谢爹。”和他说话的时候,姑娘兴高采烈的。等转向另一个,就一下子拘谨起来:“也谢谢阿舅……”
说完,突然又后退一步,跪下来,朝他们一拜。
“阿萌要走了……以后,和阿姊一定还会回来尽孝的……爹和阿舅的恩情,我们一定偿还。”
原来她也是知道的啊。
他挠挠头。他跟她直说了:“你们不用还。”他回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懵懵懂懂的女孩。他继续说:“我不想让你们还……他……更不想。你就高高兴兴地去吧。然后有事没事写写信,叫我们看看天下如今什么样了……就行了。”
他不知道他背后的他又接着和她说了什么。刘萌挠挠头,憨笑几声。
“知道了,阿舅……”
她站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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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番外·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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