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敛之踏入山庄时,满目疮痍尚未收拾干净。焦黑的梁柱斜插在废墟之中,他踩着碎瓦疾行,终于在祠堂找到了薛沉雪。
那人一袭素衣跪在灵前,手中摩挲着一块羊脂玉佩——这正是与玲珑定亲时成对的另一块信物。
“什……你把他放走了?!”
晚风惊起案台烛火翻飞。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薛沉雪的衣领:“薛逢玉弑父焚庄,勾结血刃堂谋害纪姑娘,你就这样……?”
“他毕竟是是薛家血脉。”薛沉雪抬眼,眸中血丝如蛛网密布,“自始自终都是薛家对不起他在先……如今我已废他根骨,断他一腿,并让他此生再不能踏进岭南一步……”
供桌上,薛常的牌位还沾着血渍。顾敛之听完便突然泄了气,松开手踉跄后退。
是了,死的不是他爹,烧的也不是他家,害的更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他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纪姑娘如何?”薛沉雪突然问。
“嗐……别提了。她不愿接受你我好意,把我赶回来了。”顾敛之正说着,又掀开衣袂,露出底下被剑斩开的衣襟,“但我人可差点交代在那池连尽手里。”
“怎会如此?”他听罢眉头整个拧了起来,“难道他将你当成血刃堂细作?”
顾敛之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仔细梳理道,“我先前也这样以为……虽乔装被他识破,但他见到这碧水金蝉衣也该知道我是银月楼的人,可……”
他至今记得巷战中那双寒潭般的眼睛。明明重伤未愈,剑势却凌厉得吓人,特别是看到碧水金蝉衣的瞬间,不但没打算就此收手,那杀气反而几乎凝成了实质……
若不是纪玲珑及时赶到,他可能真的会死于那人之手。
可接着顾敛之又觉得不该胡乱猜测,默了半晌终究没把顾虑说出来。
“总之可能是误会吧。等他们与楼中取得联系,纪楼主便会派人来接应他们。在这之前我已安排了银月楼的人多加照看,你且放心。”
“好……”
祠堂突然灌进一阵穿堂风,吹得长明灯忽明忽暗。薛沉雪望着摇曳的火苗,渐渐出神。
“那你想好该怎么向降云楼交代了吗?”顾敛之又试探性问道。
他知道薛逢玉是为了让降云楼从此与山庄为敌才会对纪玲珑下手,结果却也因此折了马腿。若是那批战力直接从山庄后方夹攻而不去管纪玲珑,估计这场斗争至今都还不知会鹿死谁手。
既然连薛常这样的绝顶高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发身亡,可见他并不想要薛沉雪的命。但纪玲珑才是何其无辜,为何要派出如此多的战力非要她死呢?
他还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但又不能亲自去问薛逢玉,而眼下祸乱已经平息,最大的问题就剩该如何去面对降云楼了。
“你放心,我一定亲自上无妄峰向纪伯父和玲珑赔罪。”
薛沉雪说罢长叹了一口气。好在纪玲珑并无大碍,否则他真是要提头去见纪无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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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州蔺府,蔺老爷虽然感到被折了面子,但好歹这件事儿也算过去了。怎样都比提个乞丐姑爷回家来的强,到时他蔺家岂不成了全凌州的笑柄。
想到这儿他回家后便是气得直拍桌子。
“你这丫头!当初就不该由着你自己选婿,差点酿成大祸!”
蔺芊芊跪坐在大堂前哭得直抽抽,看来她是真的没这个福分,到嘴里的美男子都能飞了,如今只能任由父母给她包办婚姻,想想就要觉得人生无望。
整个府邸仿佛都能听见蔺老爷气若洪钟的怒骂。
“两个月后,你就老实给我去和那凌州太守家的公子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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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玲珑这儿,好说歹说才让客栈店家准了让人带这小乞丐去洗洗干净。
她把小乞丐带回来也是她自己的意思,虽然她能感觉到池连尽对此颇有微词。但当时那孩子蜷缩在街角,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受伤的小狗般望着她,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玲珑想着,权当是行善积德,等他伤好些给些银两打发走便是。
她正给房中池连尽换药。纱布揭开时,那刺眼的猩红一入目,便害她手里一抖——本已缝合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水来。
“此前梁先生才嘱咐你不可提剑动武,你是真半点不曾放进心里去呢。”玲珑微蹙着眉头,将浸了药膏的新纱布重新覆上去。
“……我也是怕他对你有所图谋……”
池连尽苍白的唇口微微发着抖,先前握剑的手也在此刻不受控制地颤动着,连带着整个肩膀都在微微痉挛。
“那你就更该先同我商量!”
玲珑气得一掌拍在他刚包扎好的伤口上,疼得池连尽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弯腰蜷缩起来。
见他这副模样,玲珑又心疼又懊恼,却仍是板着脸不肯示弱。
池连尽自知理亏,不敢还嘴,沉默半晌便找机会转移话题:“那个小乞丐……你准备怎么安置?”
玲珑被他一提才想起来这事:“我本来打算等他行动方便,再给他些盘缠,让他自行离开。但转念一想,若是有这个缘分,将他带回降云楼做我门内弟子可能也是不错的去处。”
刚说到这,玲珑正帮他将衣带系住,门外轻叩起了一阵敲门声,本能以为是来送药的伙计,便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进来”。
门扉被缓缓推开,却见一位清雅绝尘的少年立在门边。他身着素色布衣,只用一根发带松松束着马尾,可那张洗净脏污的面庞,让玲珑瞬间怔住。
少年刚要迈步,受伤的腿便是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玲珑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躯。
“谢谢姐姐。”
少年抬眸浅笑,那笑容宛若三月春风拂过冰封湖面,又似晨曦穿透云层的刹那光华。
玲珑只觉得心头一颤,整个人仿佛坠入了一场旖旎的梦境,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缱绻起来。这笑容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令人沉醉其中几度忘记了呼吸。
她硬是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心底隐约浮起一丝异样。
这少年确实美得惊心动魄,可那双含情带怯的眼睛里,那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风情,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诱饵,让她本能地竖起防备。
——太刻意了。
若换作寻常女子,只怕方才那一笑间就已神魂颠倒、任其摆布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余光却瞥见案前的池连尽——他整个人僵在那里,指节捏得泛白,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玲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哪怕是在生死一线时,他也总是从容不迫。但此刻,他的呼吸却微微促乱,眼底翻涌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师兄,你休息一下,我先送他回房。”
玲珑回头知会了他一声,他这才缓过神来,恢复了以往平和淡然的神色。
“……好。”
他僵硬点了点头,只能目送玲珑搀扶少年离去的背影。然而此时眼神已然冷厉如刀,恨不能在那袭白衣上灼出个窟窿来。
房中独余他一人后,池连尽强压下胸腔里那股酸涩的怒意,转而拿起桌上的茶杯,用指腹狠狠磋磨起来。
他似乎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绞作了一团。——那小子眼波流转间的刻意勾引,简直昭然若揭。
玲珑把那少年安顿了在另一间客房,扶他躺好以后还顺带给他掩了被角。
“我看你受了不少筋骨之伤,本就行动不便,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好生躺着修养吧。”
少年乖顺地缩进被子,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落一片阴影,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楚楚可怜。这般纯良模样,正正戳中玲珑心底最柔软处。
她刚要起身,就听身后传来细弱蚊呐呼唤的一声“姐姐”,让她不由停步驻足。
“我、我该如何称呼姐姐?”少年怯生生揪起了被角。
“叫我玲珑吧。”她转身问道,“你呢?”
少年眸光闪烁,似在斟酌:“小弟姓秦……单名一个玉字。”
秦玉……**……
这念头倏地划过玲珑脑海,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再细看少年昳丽容颜,倒真配得上这般暧昧的谐音。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过去了。有事你找掌柜的就行,我打点过了,他会找人照看你的。”
“玲珑姐姐——”
玲珑才刚转了个背,这小子又开始吚吚呜呜了。她心里虽不太耐烦但又不忍对他坐视不理。
再次回首时,却见少年半撑起身子,衣领滑落露出大片雪白肌肤,眼尾泛着薄红,像朵亟待呵护的娇花。
“姐姐能……陪陪我吗?”他声音正微微发着颤,“就一会儿……好吗?”
玲珑暗叹这少年拿捏人心的本事。正要拒绝,却见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躯抖如秋风中的落叶,咳得眼角都沁出泪花。
“对不起……我不该麻烦姐姐的……”他气若游丝地缩回被窝,背对着她蜷成小小一团,“只是……姐姐若要离开……还请不要不告而别可以吗?”
那哽咽的尾音像把小钩子,扯得玲珑心尖发疼。他像在细微啜泣,控诉自己的孤苦,并在一次次尝试习惯着被抛弃的滋味。
玲珑明明将池连尽方才如临大敌一般的神情看在眼里,可眼前这株看似脆弱的小毒花,偏偏让她狠不下心转身离去。
留他在身边,只怕会多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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