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梁青尢后，天色已近黄昏。两人来到隔壁顾掌柜的客栈，柜台前玲珑正掰着指头算账。
“一间上房要二钱银子？”她眯起眼睛盯着顾掌柜那张奸商一样的脸，“你这床是镶了金了？”
顾生财搓着手陪笑：“姑娘说笑了，这上房可是今儿新换的被褥，还送两桶热水...”
他真的笑起来显得更奸滑了。
“不用了，一间上房吧。”玲珑把掰出一小锭碎银子，“多的就抵晚食了，你自己看着添什么菜。”
“一间啊？！”顾生财不敢置信地竖起一根手指，“姑娘不是……不是少庄主的……？”
怎的随随便便和别的男人同住？
“那又怎样？关你何事？”
“开一间上房，一间中房。”池连尽上前两步低声道，“我睡中房。”
这话一出玲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想到晚上要她一个人待着顿时人都凉去半截。
那晚的血腥又骇人的一幕幕窜上心头，再来点寂静夜里的碎瓦声，能让她一整晚都睡不着。
“不不不……就一间。”
玲珑摆着手瞬间蔫了不少，对着顾生财就是一顿信口胡诌，“掌柜的你不懂，我身边这人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身子不好，夜里必须得有人照看。”
“师妹，这不妥……”
池连尽不明白她此时的用意，微蹙了眉扶住她的手腕还想阻止，玲珑却完全不顾劝阻将他硬拽上了楼。
顾生财给他们分出的这间上房倒是干净又整洁。玲珑把他摁在床沿坐下，还想试图说服他。
“我知道你们把女子名节看的很重，但只要你我问心无愧，不用理会旁人如何看待。况且后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你的身体也万万不能耽误用药，很多情况还是要能省则省。”
她装作晓之以理的模样，语重心长劝说着。是因为用度紧张，绝不是因为她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
说完玲珑转头看向了茶案旁的椅子，“今夜我就将就一晚，明早我找辆马车，咱们趁早离开岭南到最近的凌州。尽快与我爹取得联系再做打算。”
谁知池连尽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后，便不满地蹙住了眉，想也不想起身道：“关于用度你不必担心，到时我会想办法。”
眼看他转身就要出门再去找掌柜，玲珑慌不择路又拉住了他：“哎哎哎——不行啊！你若不在晚上有刺客再找上门怎么办啊？”
听她这样担忧，池连尽反而顿住了脚步，微默了片刻后侧过半张面来：“放心，我就在隔壁守夜，有任何动静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不不不……那倒不必。”
其实她也只是托词，以他目前的身子骨，玲珑可不敢指望继续依靠他来退敌，否则她可是会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我只是觉得离得近些能互相有个照应。而且以你目前的情况，是很需要休息的，绝不能再守夜了。”
玲珑嘴里说着这话，手里却紧紧拽着他的臂膀，再配上一脸哀求的神情。
“……我睡地上。”他最终妥协，却见玲珑已经抱来两床被子铺在床榻旁。
“那也不行。”她跪坐在被褥上，抬起的面容被烛光镀上一层金边，“地上凉，不利于伤势恢复。”正说着又突然打了个喷嚏，“而且……今晚好像格外冷些。”
望着她紧攥着拳头，又吸了吸鼻子的模样。池连尽忽然想起那夜血战过后，这双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冰凉的触感。
他无奈轻叹一声，起身将房门拴上。
玲珑整个人瘫进了被褥里许久。再次安静下来的环境渐渐让她感到丝丝不安起来。窗外树影婆娑，她仿佛又看见那夜掺杂着碎瓦而来的森冷刀光……
不知不觉中，埋在被子里的双肩双臂，连带背脊都一并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那人在书案前放下了笔，端着烛火缓缓靠近，在床幔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怎么还不睡？”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低沉了许多，带着夜色温柔。得不到回应后，他又犹豫片刻，终是在床沿坐下，玄色衣袍擦过锦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玲珑背对着他攥了攥枕上的布料，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鼻尖萦绕着被褥上阳光的味道，却驱不散心头寒意。直到身侧床榻微微下陷，那股熟悉的松墨气息悄然靠近，她才稍稍放松了攥紧被角的手指。
“……睡不着。”
她的声音闷在棉絮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池连尽身形微僵，却仍保持着背对的姿势，几乎要悬空挂在床沿。
“你靠过来点儿。”
她话音落下，可那个人依然纹丝不动。
感受到他的抗拒，玲珑索性抱着锦被往外挪了挪。肩头隔着布料贴上他的脊背时，那温热的触感让她长长舒了口气。
“你说……”她的声音轻地像羽毛，“等平安回去以后，我还得再来这个鬼地方吗？”
池连尽呼吸一滞。烛火的微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动，将睫毛的阴影投在鼻梁：“……这是你的夫家。”
身后传来衣料之间的微微呲磨声。玲珑将额头轻轻抵上他肩胛，柔软发丝扫过他的后颈，让他不由僵硬住了背脊。
“我就不能……一辈子留在降云楼吗？”
池连尽此时只感到背后的衣衫被她攥得更紧了，少女的体温透过层层布料传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我不想离开爹爹……”身后她的鼻音越来越重，也带起了细微的哽咽，“……不想离开你。”
这话仿佛雷鸣一般，响彻他的脑袋，在他的心海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但他只猛地闭上眼。
窗外一阵风过，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紧绷的下颌线照得忽明忽暗。沉默过去许久，只听他极轻地叹了口气，终于缓缓向后靠了些许，让她的额头能够完全贴在自己背上。
“睡吧。”他声音沙哑，“我会守着你。”
烛芯“啪”地爆开一朵灯花。床幔内，两道影子在墙上融成一团模糊的暖色，再分不清彼此。
院外更夫敲过三更，池连尽静静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覆上了那只仍揪住他衣角的手。
这日里纪无念刚把年仅八岁的玲珑从浮沉院里揪出来，领着她回无妄峰，一路直训她不成体统。
“你这丫头怎得如此不知羞？天天往人家全是男子的屋里头跑啥？”
谁知玲珑转眼望着自己，两眼尤其黑亮又认真：“女儿实在钦佩池师兄练武的十二万分用功，所以忍不住多关注其一二，也该是人之常情吧爹爹。”
“……真是胡说八道！”
对于自己这个流氓一样的女儿，纪无念也是因此十分忧心——他养那几个小崽子可不是为了给自己选婿的！
他纪无念的女儿，自然只能嫁他看得上的人。
午时等玲珑睡醒了，纪无念准备好午食带她用饭，期间也一直念念叨叨：
“爹爹教你的一定要记住，看人要学会看内在，别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人家好看的少年郎一个劲瞧，迟早要让人诓骗了去！”
玲珑两口饭并作一口饭扒：“可爹爹看人总不会错，若是人不好怎会收来作弟子？”
说得纪无念哑口无言，只能转移话题。
“……你吃饭这么着急会噎着的！”
午休还没过去，她三两下扒完了饭又跳下凳子一溜烟跑了。
“又去哪儿啊？！”
只见玲珑回头慢答，脚步却半分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池师兄这几日练剑练伤了手，我去看看他。”
纪无念听完瞬间气不打一出来。这个池连尽，前些日刚教了他噙悲决心法便练坏了右手。
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他来着？
“右手练坏了用左手便是，这还用为师教你？”
于是乎两只手都练坏了。
纪无念这人教徒弟论严苛无情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唯有对玲珑这个女儿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这么多年任她如何偷懒都视若无睹，一套剑法只练个七七八八便草草了事。
他倒是想得开，只道女子日后横竖都要嫁人，要她练武只为强身，并不会苛求她如何上进。
即使如此这些年下来，她一身武艺却还仍旧能看，纪无念也就不再担忧了。
因为现在有更加令他担忧的事了。
这会儿他饭都顾不得继续吃，一路悄悄跟着玲珑去了凌云峰浮沉院。
两座山都是属于降云楼的，凌云峰是作为培养孩童弟子成长的地方，而无妄峰则需要通过凌云试剑后才得以按特长分配进楼中从事。
两峰之间用一座铁索吊桥相连，互相来去也十分便捷。
此时浮沉院内，玲珑正举着勺子步步紧逼。池连尽后背紧贴椅背，一脸为难地张不开口。
“这……我自己来就好。”
他窘迫低着头，声音发紧。跟着还想伸手去夺玲珑手里的勺子。
“哎～那可不行。”玲珑反手一躲，“什么时候你拿筷子不会抖成筛子我就让你自己吃。”
她笑得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儿，“否则呀……我昨日怎么看到楚师兄在练我爹独传你的噙悲决心法呢？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办呀？”
接着还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勺子：“所以呀，该怎么办呢？”
池连尽浑身一僵，听完只觉得心中憋闷，桌下两只手此刻握拳握得直抖。
这可把瞧见这一幕的纪无念给气的，前两年他明明还在追着女儿喂饭吃，现在就已经轮到自己女儿给别的野小子喂饭了？！
于是当即一拳砸歪了院子里的石灯。
凉亭里，玲珑忽然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池连尽下意识去解外袍，却在扯到伤处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玲珑眼疾手快趁机往他牙缝里塞进去一勺饭：“管好你自己吧！”
结果舀起下一勺饭时突然蹙眉，“这饭里……”她仔细端详起来，“怎么还有小心心呢？”
看起来好像是特地切成这个形状的胡萝卜。
池连尽低头咳嗽，脖颈红得像煮熟的虾。
山风拂过，紫藤花簌簌落下。少年藏在袖中的手正攥得紧，掌心渐渐溢出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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