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陛下开恩!”张翰林几乎是带着哭腔叩头谢恩,连滚爬起,在无数道或讥讽、或怜悯的目光注视下,踉跄着退出大殿。
他如何听不出?这是他以后永不得参加皇家宴饮的宣判书!他本想借此机会在皇帝,尤其是在李林甫李相公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不想弄巧成拙!
“这就是李太白推荐的人?”
“哼,丢人现眼。”
“李供奉倒是好心,可惜……”
一句句讥讽之声如小刀般凌迟着他的自尊。他本以为今日是青云直上的起点,却摔得粉身碎骨,在皇帝和整个核心权力圈面前,彻底沦为笑柄!
李白!
他最后怨毒地看向殿内那个潇洒飘逸的身影——他哪里是举荐?分明是设好了圈套让自己钻!
他心中恨极。恨李白的毒辣算计,恨他故意诱导皇帝问那些刁钻问题,恨他轻飘飘几句“仗义”就把自己钉死在了“无能怯懦”的耻辱柱上!
但恨又如何?如今的李白,皇帝随叫随到,已是天子近臣,再不需要看翰林院的脸色。而他张翰林,经此一事,算是彻底按在了翰林院那方小小的书案前,前途无望。灵盘是白送了,面子也丢尽了,前途也完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翰林的狼狈离场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小插曲,觥筹交错,歌舞又起。李隆基很快恢复了兴致。他亲自赐酒给李白:“太白重情,朕心甚慰!来,饮胜!”
就在酒宴重归欢乐之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杨国忠手捻酒杯,脸上挂着毫无温度的笑容,朗声开口,声音洪亮地压过了乐声:
“陛下,娘娘!今日盛景,全赖陛下洪福,娘娘丽质!说到此,臣忽然想起一事。近日长安城内外皆闻,供奉李白那首情深意切的《长干行》,被印在胭脂盒上,广为流传,传为佳话。此等才子文章点缀女子妆台,亦风雅美谈也!”
他话锋一转,目标直指李白:“李供奉诗惊天下,前日沉香亭《清平调》三首,更是千古绝唱!将娘娘风骨神韵描摹得……啧,臣这粗笨之人都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如此神品,只藏于宫中,岂不可惜?臣思之,何不将那《清平调》也制成这等雅物遍传坊市?让天下百姓,无论贵贱,亦能睹诗思人,体悟娘娘绝世风华与供奉惊世诗才?”
杨国忠把目光投向皇帝,又移向自己的胞妹,最后才落到李白脸上:“此乃彰陛下德化、扬娘娘美名、显供奉才华,一举三得之美事也!供奉以为如何啊?”他笑容可掬,眼中却精光闪烁。
宴席顿时安静几分。
李隆基端着酒杯,面带笑意,不置可否目光瞥向杨玉环。杨玉环眼波流转,脸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红晕,以扇掩唇,声音娇柔:“国忠大人有心了。只是……这诗篇终究是供奉所作,还是要看供奉的意思。”
她巧妙地将决定权抛回给李白,但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分明是认可与欢喜。
李林甫拈须不语,高深莫测。他倒要看看,这对偶然承幸起家的兄妹如何作妖。
李白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杨国忠这哪里是提议?简直是明抢!他看中了《长干行》商业化带来的巨大利益,现在要用《清平调》去铺开他杨家的商业网络,要超过那个小小的胭脂商,赚取滚滚财源!
他看向皇帝,皇帝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平静,显然对此提议并无不满,甚至可能是事前默许或乐见其成的。毕竟,这能进一步烘托贵妃的“神女”形象。杨国忠若无把握,岂敢当众提出?所谓询问自己,不过是走个过场。
权衡只在一瞬。杨国忠代表着庞大的权势集团,正面硬抗绝不明智。皇帝和贵妃的态度也已明了。拒绝,不仅得罪杨国忠,更可能引起帝妃不快,毁掉玉真公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那点“自由”。
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李白的思绪电转。此刻他刚经历“提携”张翰林的小风波,不宜再顶撞贵妃和杨国忠。何况自己答应与否,恐怕结果都一样。此刻不得不屈膝,但屈膝是为了下一步向上跃起。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竟绽开一抹带着些醉意的潇洒笑容,对着上首拱手:“杨侍郎此议,妙极!”
他先顺着应了一声,引得杨国忠面色稍缓。
“然则,陛下、娘娘容禀!” 李白话锋陡转,声音清朗中带着一种为天下执笔人请命的庄重。
“太白近日听闻一事,颇觉事关文道兴衰,亦关乎朝廷体统。长安宝地,诗社林立,才子云集。凡有商贾欲取其社友诗作印刻于器物之上用以牟利的,诗社皆有一规矩:必得该诗人亲笔签押之凭证,并立下白纸黑字之契约,言明用途、期限、分润之法,以防奸佞之徒盗用文墨、欺世盗名!自陈公子昂风骨诗社伊始,诸社皆沿袭此法,已四十余载。”
李白深吸一口气,抛出最关键的一击,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国忠,声音陡然拔高:
“请陛下、娘娘细想,似《清平调》这般专为赞颂娘娘绝世姿容、陛下恩德所赋之千古绝唱,若被某些唯利是图、全无敬畏的奸商盗印于粗劣器物之上,在市井间随意叫卖,这岂非是对娘娘仙姿玉质的亵渎?对陛下恩泽的轻慢?更是对皇家颜面的极大折损!此等污秽龌龊之事,断不可容!”
最后,李白为自己的争辩画上一个庄重的句号:“故而!太白斗胆,祈请陛下圣裁!可否下诏,令天下知晓:凡欲取诗人诗作行牟利之事者,皆须预先征得诗人首肯,订立白纸黑字之契约,明确权责利分,违者当以律惩之!如此,既可保诗人之利,使其不受盘剥;又可示朝廷对文道之尊重,彰明圣朝教化之功。太白此言,非为一己之私,实乃为天下执笔文士,谋一长久公道!”
“你!……” 杨国忠被这连珠炮似的质问和那“亵渎”“折损”的帽子砸得又惊又怒,脸色瞬间铁青,指着李白,那句“你大胆”卡在喉咙里硬是吐不出来。他本以为李白只能唯唯诺诺应下,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敢反将一军!
一旦下诏,他想独家运作《清平调》牟取暴利,也得先去求李白签那个该死的“凭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他也绝不愿意看到这诗被阿猫阿狗随意糟蹋,那确实是在打他妹妹和他杨家的脸!事已至此,他杨国忠若再强行要求随意使用,岂不是自认“唯利是图”“不顾皇家颜面”?这份憋闷和算计落空的感觉,让他恨不得生吞了李白。
李隆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李白前面那番“为天下诗人立法”的说辞,他听进去了几分,但触动有限。然而这最后一句“亵渎贵妃”“折损皇家颜面”,却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他的敏感神经。
杨玉环是他心尖上的人,《清平调》是他亲自见证、亲口赞誉的绝世诗篇,岂能容忍被市井小人随意糟蹋?尤其想到可能被印在粗鄙器物甚至不堪之处流传……一股怒火瞬间窜起。
“太白所言极是!”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电扫过杨国忠,“贵妃之赞,何等清贵!岂容宵小之辈玷污?若《清平调》被随意盗印流于市井,成何体统!”
他转向李白,语气带着赞许:“卿家思虑周全,不仅为天下文人,更是为皇家体面着想!高力士!”
“老奴在!”
“传朕口谕!着刑部、大理寺即刻拟旨:自今日起,大唐境内,凡欲取诗人诗赋文章等文墨之道,用以印刻器物、刊印售卖、谱曲传唱等牟利之举者,无论其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戚……”
皇帝特意加重了后面几个字,目光瞥向杨国忠:“必须先告诗人本人或其所属诗社主事,取得其亲笔签押之凭证文书,并订立契约,载明用途、期限、利分之法!违者,以盗论处!严惩不贷!此律即日颁行天下,各州各县,一体遵行!”
“是!老奴遵旨!”高力士高声应道。
皇帝又看向脸色铁青、胸脯起伏不定的杨国忠,以及一旁脸上看不出喜怒的李林甫:“国忠、林甫,此事关乎朝廷文治声誉与皇家尊严,你二人需全力督饬刑部、大理寺,务必将此律落到实处!至于《清平调》所用器物,待此令初成,也须按新规,好生征得供奉首肯方可行事。爱妃以为如何?”他最后还不忘温柔地问杨玉环的意见。
杨玉环微笑着颔首:“陛下圣明,自当如此。供奉高义,玉环感佩。”
见皇帝贵妃都发了话,杨国忠也别无他法,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臣……遵旨!”
尘埃落定,杨国忠和李林甫只得压下满心的不以为然和被打搅的不快,称赞着圣人的贤明,对李白也赞誉有加。但在他们心中,这劳什子“诗人律令”不过是皇帝兴之所至、为哄李白开心而随口施舍的面子工程罢了。至于如何监管、如何实行,自然另有一套路数。
相较于杨国忠的咬牙切齿,李林甫则淡定许多,至少面上如古井无波。可他心中却对李白的这番操作刮目相看,同时也升起了更深的忌惮。
这小子的手腕和胆量,远超他之前的预估!竟能借皇帝之手,将诗社那点私下约定,硬生生拔高到大唐律令上!这等于是在帝国的司法机器上,硬生生塞进了一条保护文人权益的楔子。虽然这律令的执行力有待观察,但这开创性的举动本身,就显示了李白非同寻常的能量和影响力。
他借力打力,用的是阳谋,竟让皇帝心甘情愿成了他的刀。这份心机和借势的能力,让李林甫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个“御用诗人”的危险性。他看向李白的眼神,更深沉了几分。
李白听着高力士宣旨的口谕,看着杨国忠那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和李林甫深不可测的眼神,心中很是得意了一阵,但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忧虑湮没。
这份律令的诞生,夹杂着他对杨国忠的反击、对诗友权益的伸张、对皇家尊严的利用。它像一道脆弱的藩篱,在权力的森林中勉强划出了一块小小的领地。
但这道藩篱能否真正护住那些散落在民间的诗心?在杨国忠、李林甫这些手握权柄的巨兽面前,这纸律令又有多大的分量?
盛宴的喧嚣似乎离他远去了。他端起酒杯,杯中琼浆倒映着麟德殿的辉煌灯火,也映照着他眼中那份迷茫。
他应该高兴吗?玉生的仇报了,老友终于可以解开心结了。诗社对诗稿的保护范围扩大了,高三十五知道后定会夸他深谋远虑。
可他分明看到,皇帝与贵妃笑得越是开心,杨国忠、李林甫等人的脸色就被衬得越是阴沉。
那“天上人”的宫阙,究竟是他的归宿,还是他振翅欲离的囚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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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恐惊天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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