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初,洮州军营,中军大帐。
霍英华端坐主位,脸色铁青,浓眉紧锁,听着手下一位将官的汇报。
“……将军,猎犬沿着董校尉衣物上的气味,一路追踪到了军营西侧那条废弃多年的运粮通道附近。那里荒草丛生,平时无人涉足。猎犬在靠近河岸的一片草丛处狂吠不止,不肯离去。”
听到这,霍英华眉头皱得更紧,堂堂校尉,不在他的西岸防线,跑到一个废弃粮道作甚。
“末将带人仔细搜查了那片区域,除了被踩踏过的杂草,并未发现血迹或明显的打斗痕迹。但奇怪的是,我等正欲离开,那狗又停在西南角芦苇荡边缘狂吠不止,对着河的方向直叫唤!”
霍英华的眼中寒光闪烁:“也就是说,董彪最后出现,或者说,他最后留下的强烈气味,就在那条废弃粮道附近,而且是靠近河岸的位置?”
“是,将军。末将推断,董校尉很可能是在那里……遭遇了不测。”将官的声音带着沉重。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霍英华的声音冰冷,“继续扩大搜索范围!沿着河岸上下游,给我一寸一寸地搜!水下也不能放过!他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高喊:“报——!河西大营急报!”
一名传令兵冲进大帐,单膝跪地,气喘吁吁:“禀将军!河西营兄弟在洮河巡逻时,发现河中有异物漂浮,打捞上来一看,穿着……穿着我们的军服!有人认出来了……是……是董校尉!”
帐内瞬间死寂。
霍英华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尸体现在何处?”
“已……已运回河西营!”
霍英华二话不说,抓起佩刀就往外走,声音如同寒冰:“备马!去河西营!苏十四,跟上!”
苏十四这才如梦初醒,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紧随霍英华向河西大营方向疾驰而去。低垂的眼睑下,眼神复杂难辨。
河西大营里,所有将士都屏息垂首,战战兢兢地看着中央来回踱步霍英华。
地上草席上躺着的,正是董彪。他面色灰败,嘴唇呈现不自然的紫绀,浑身湿透,军服上沾满了洮河特有的浑浊淤泥和纠缠的水草,散发着一股河水的腥气,全然没有一丝活人的味道。
仵作已经初步查验完毕,躬身汇报:“禀将军,依下官查验,董校尉遇害的时辰,大约在辰初。初步看,像是……溺水而亡。”
霍英华停下脚步,目光先是扫过董彪的尸体,最后定格在仵作脸上。
他注意到,仵作在说完这番话后,嘴唇嗫嚅了一下,眼神有些游移。而且,“像是”这等模糊用词,不应该出自一个严谨的仵作之口。
就在这时,一旁的苏十四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惋惜,语气沉痛地开口:“将军……董校尉他……唉!想必是因前日恳请回乡为母奔丧被拒,心中郁结难解,在营中多饮了几杯闷酒。酒后又独自徘徊至河边,不慎……不慎失足落水,才酿此惨祸。实在令人痛心!”
他看向霍英华,言辞恳切地建议:“将军,董校尉生前未能尽孝,已是憾事。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不如尽快让其入土为安,再拨付一笔丰厚的抚恤金送至其家中,也好稍慰其妻儿之心。如此,既能体现将军体恤下属之恩,也能稳定军心,以免营中因董校尉之事再生波澜!”
霍英华没有立刻回应苏十四的提议。他那双看惯了生死和阴谋的眼睛微微眯起,转向那几个负责打捞尸体的士兵,声音平稳却带着威压:“本将问你们,董校尉被打捞上来时,是面朝上,还是背朝上?”
几个士兵被将军亲自问话,顿时紧张起来,努力回忆当时的混乱场面。
“回……回将军,小的好像……好像是先看到了董校尉的脸,才招呼人捞的,应是面朝上?”
“不……不对,将军,我当时离得近,好像是先看到了头发和后背的衣裳,应是背朝上!”
几人说法不一,难以确定。
苏十四听着士兵们互相矛盾的说辞,看着霍英华愈发深邃的眼神,手心开始冒汗,心中的不安与震惊急剧攀升。他太了解这位将军了,久经沙场,对各种死法创伤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
果然,下一刻,霍英华做出了一个让苏十四魂飞魄散的决定:“把他衣服脱了。”
“将军不可!”苏十四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死者为大!董校尉本就因奔丧之事对您心存些许怨怼,若身后还要遭此……遭此解衣之辱,恐……恐寒了将士们的心呐!传扬出去,于将军您的清誉也有损!”
霍英华闻言,发出一声嗤笑,目光如刀般刮过苏十四的脸:“清誉?本将的声誉值几个铜钱?若因拘泥于此等虚名,漏过了蛛丝马迹,致使真凶逍遥,将来可能葬送的是我洮州满城百姓的性命!那才是万死莫赎之罪过!脱!”
最后一声“脱”,如同军令,斩钉截铁。
仵作得令,不再犹豫,利落地解开董彪湿透冰冷的军服和里衣。尸体暴露在空气中,除了浸泡产生的苍白肿胀和隐隐浮现的尸斑,体表似乎确实没有明显的伤痕。
霍英华走上前,目光仔细扫过董彪的胸膛和腹部,随即意味深长地再次看向脸色发白的苏十四,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个军官听见:
“按常理,溺水之人,死前挣扎,会吸入大量河水。胸部应膨胀如鼓。”他指了指尸体,“你们看董彪,虽体格健硕,但这胸腹,岂是吸入大量河水之状?分明是气绝之后才被人抛入河中!”
一旁的仵作此刻也卸下了心理包袱,连忙补充道:“将军明察!下官刚才确未在董校尉鼻腔、口腔中发现溺水者通常都会有的白色蕈状物。起初下官也猜想是醉酒昏迷落水,故而不产生此物。但……但结合将军所言体征……”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霍英华不再看苏十四,转而沉声下令:“给本将仔细检视,找出致命伤!一切不敬的罪责,本将一力承担!”
仵作和两名协助的军士闻言,再无顾忌,开始更加细致地检查。很快,一名军士低声惊呼:“将军!这里!”
众人目光聚焦过去。只见在董彪的后腰脊椎左侧,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创口。创口不大,但深且精准,周围的皮肉微微外翻,几乎与尸斑融为一体,不仔细查看根本无法发现。
“验!”霍英华命令道。
仵作小心探查后回报:“将军!此创口狭长,直透内腑,应是极锋利之短刃所致,正是致命之因!”
“好!好一个酒后失足落水!”霍英华怒极反笑,声如寒冰,“这是杀人灭口,抛尸灭迹!”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在那位汇报的将官和苏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厉声下达一连串命令:
“即刻起,给本将严查!”
“一、今日辰时前后,所有出入过董彪军帐区域之人,无论兵将,逐一盘问!”
“二、今日所有异常离岗、行踪不明者,全部报上来!”
“三、封锁董彪最后气味消失的那片区域,给本将掘地三尺,查找任何可疑之物!”
“苏书记,记录军令,立刻下发各营执行!你,亲自督办第一条和第二条!”
苏十四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色如常地躬身领命:“是,卑职这就去办,定将可疑之人一一排查清楚!”
他转身走出中军帐,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霍英华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以及那几句直指要害的命令,让他毛骨悚然。
将军定然是看出了什么,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怀疑内部。他自己的处境,已是悬崖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更让他心急如焚的是城内的状况。通讯彻底掐断,他现在如同聋子瞎子,完全不知道归云客栈那边发生了什么。
但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本身,就是最坏的消息——这意味着吐蕃人没有动手!
如果吐蕃人得手,即便计划再周密,杀了李白和王昌龄这样的人物,也绝不可能毫无波澜。纵然他们能顺着事先规划好的水渠暗道逃走,城中必然早已震动,消息无论如何也会传到军营来。
但现在,除了董彪之死引发的风暴,城内似乎并无其他大事发生。
“这群喂不熟的狼崽子!无利不起早的蛮夷!”苏十四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他深知吐蕃人的秉性,收了许诺的军械厚礼,竟然临时变卦不做事,这绝不寻常。
他们必然是有了更大的图谋,或是发现了比刺杀两个文人更有利可图的目标。这失控的感觉让他无比恐慌。
为今之计,他只能先硬着头皮,严格按照霍英华的指示去“严查”。他必须表现得平静如常,才能保住自身。同时,他必须尽快将这里的剧变和吐蕃人的异常通报给长安的夜枭。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营帐,取出早已备好的、用于最紧急情况下的信鸽。他极快地用密文写下一张小小的纸条:
【事露,尸见。霍疑,严查内。吐蕃知人在归云,未动,意图不明。灰雀危。】
他将纸条仔细卷好,塞入鸽腿上的细竹管内,走到帐外僻静处,双手一扬,灰色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迅速消失在暮色渐沉的天空中。
苏十四望着鸽子远去的方向,心中一片冰凉。局势瞬息万变,信鸽飞回长安需要时间,等夜枭收到这个消息时,洮州的局势不知又已演变成了何等模样。
他无法让夜枭实时掌控这里的变化,只能寄希望于这寥寥数语,能让他知晓洮州已生巨变,而他“灰雀”,已深陷险境。
申正,归云客栈。
当王昌龄、李白带着四个学生风尘仆仆地再次踏回归云客栈时,掌柜连忙放下算盘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理解和无奈。
“几位客官,回来了?”掌柜的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同情,“方才那位小郎君已经跟小老说了,在我们这,提早关城门是经常的事……”
李白等人既感动于掌柜的关切,又有些尴尬。一个多时辰前才信心满满地告别,转眼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掌柜继续道:“小店实在是地方有限,如今城里滞留的人又多,房间紧俏得很。那位小郎君走得急,小老儿拼尽全力,也只给您几位留出了两间上房。”
王昌龄心中快速计算了一下,七个人,两间房,确实拥挤,但非常时期也只能忍耐:“无妨,掌柜的费心了。两间房也可,我们挤一挤便是。”
掌柜却话锋一转,指了指楼梯方向:“不过,二楼最西头还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不算大,里头东西也不多,就是简陋些。几位客官要是不嫌弃,收拾一下,那儿还能再住下两人,这样也能宽敞些。”
姚二十六立刻举手示意:“夫子,太白先生,不如这样,您二位住一间上房,务必休息好。裴师兄和刘师兄年长些,住另一间上房,也好随时支应。我们剩下三个年纪小的,就去那杂物间挤一挤,凑合一晚上绝对没问题!”
裴五觉得这样委屈了师弟们,出言制止:“二十六,这如何使得……”
姚二十六却异常坚持,抢着说:“裴师兄,你就别争了!你和刘师兄要协助夫子处理事务,必须保持精神。我们几个小的,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是不是?”他看向另外两个年轻学子,那两人也连忙点头。
王昌龄见姚二十六安排得有理有据且心意已决,心中慰藉,便点头道:“既然如此,便依二十六所言吧。委屈你们三人了。”
房间分配就此定下。
回到相对宽敞的上房,关上门,李白神色凝重地低声询问:“少伯兄,你的诗牌现在如何?”
王昌龄闻言,立刻取出自己的诗牌查看。只见广文集贤的界面依旧凝固不动,最新的帖子是太史监的申初校正帖。
“还是封锁状态,不过最新的帖子是申初校正帖。”他眉头微蹙,“太史监的校正帖总是每半个时辰最先发出的,看来诗牌通讯可能短暂恢复过,但一到申初就又被掐断了。”
李白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隐瞒。他将自己如何能看到实时更新的朱雀门诗板、如何与张旭畅聊无阻、以及最终如何向玉真公主求助却得到那句令人心悸的警告“事定前,勿用”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昌龄。
王昌龄听完,眉头皱得更紧。他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太白,此事蹊跷。玉真长公主殿下……她或许并不十分知晓这诗牌运作的机巧,但她必然深谙长安朝堂的政治风向。她既出此警告,直言‘勿用’,只怕……你这诗牌背后牵扯的,恐是远超你我想象的朝局博弈,甚至是凶险阴谋。”
他看向李白,眼神严肃:“如今之计,你务必谨记长公主之言,绝不可再轻易使用诗牌与外界联络,更要万分小心,莫让旁人知晓你诗牌的异常之处!”
李白也彻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郑重应道:“少伯兄所言极是,我记下了。”
王昌龄心中还挂念着学生们受今日连番惊吓,便起身道:“我去看看裴五他们。”
他走到另外两间房,温言安慰众学子,告诉他们城门提前关闭是为了确保安全,只要安然度过今夜,明日必有出路,勉励大家保持镇定。
待他安抚完学生回到自己房间时,却见李白已然起身,长剑斜挎在腰间,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太白,你这是?”王昌龄讶异。
“心中实在难安,我出去走走,看看城中究竟是何光景。”李白眼神中透着不容劝阻的决意。
王昌龄知他性子,也知他剑术超群,略一思索,只叮嘱道:“万事小心,切勿逞强,探明情况速回。”
“嗯。”李白应了一声,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客栈外渐沉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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