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3月18日)
时间在细雨的敲打和工坊的“哒哒”声中悄然滑过,湿冷的空气仿佛凝固在老巷深处。
这天清晨,苏黎裹着厚羊毛毯蜷缩在阁楼小窗前,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静静发呆。檐角雨滴在幽暗石板上溅开瞬逝的水花。
“阿黎,该下工坊了。”
祖母带着吴语软哝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
苏黎裹紧毯子起身,看见木楼梯口探出半张脸:祖母穿着那件熟悉的墨绿棉袍,银发在脑后松松绾成髻,鬓角沾着几点碎雪。
她手里端着个搪瓷手炉,炉口飘出茉莉香片的雾气,“你祖父说,今儿要教你认工坊的家什。”
推开工坊的门,松节油混着棉布的气息扑面而来。墙角的煤炉余温尚在,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台老式缝纫机。铜壳子被岁月磨得发亮,型号是“胜家牌1935”,机头上赫然刻着“巴黎·玛黑区·林记裁缝铺”。
苏黎心头一震,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同款缝纫机记忆瞬间清晰——冰冷的玻璃展柜后,那台缝纫机的说明牌上写着“1930年代上海霞飞路裁缝铺旧物”。
那时她蹲在展柜前拍照,玻璃倒影里的轮廓,与眼前这台竟一模一样!
“这是你太爷爷当年从上海带回来的。”
祖父站在缝纫机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工装,袖口沾着线头。他用带着厚茧的拇指蹭了蹭机头上深刻的“林记”二字,“1935年,你太奶奶跟着他来巴黎,行李里就塞着这台机器。那时候上海到巴黎要走四十天海路,”他的声音带着追忆,“她把机器裹在蓝布里,说要给巴黎的裁缝们看看,东方的针脚能绣出什么花样。”
苏黎盯着“林记”二字,心跳漏了一拍。
前世追拍的那卷蕾丝边缘的“苏”字暗纹,那未解的出处之谜再次浮现。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的樟木箱
——箱盖铜锁结着薄灰,但箱底却露出一小截褪色的蓝布边角。
那颜色!
与祖母手炉里的蓝布、与祖父口中包裹缝纫机的蓝布,如出一辙!
“阿黎发什么呆?”
祖父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块泛着珍珠光泽的真丝绡料,“来,量量这块料的幅宽。”
他递过一把旧木尺。
苏黎接过木尺,指尖触到尺身上深深浅浅的刻痕
——那是被无数双手反复摩挲、丈量留下的印记,每一道都仿佛带着前人的体温。
前世的她习惯用三维扫描仪测量面料,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按祖父说的“手要贴着布走”。
她的手掌轻柔地抚过真丝绡,能清晰地感觉到纤维在指尖下微弱的“呼吸”,如同祖母绣绷上被绷紧的丝绸,带着生命的律动。当木尺贴到布边时,她突然顿住
——这匹料的幅宽,竟与《苏绣与高定》残页里所绘“并蒂莲”纹样的尺寸标注分毫不差!
“傻丫头,量偏了。”
祖父笑着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真丝要顺着经纬线量,手得顺着布的劲儿走。”
他宽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带着她将木尺稳稳按在布面上,“看,从这朵莲花的花心到花瓣尖,是三指宽。你太奶奶当年绣并蒂莲,就这么量,”
祖父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她说‘布有布的脾气,得顺着它来’。”
苏黎的指尖微微发颤。残页上那句“以柔褶藏针,以东方的呼吸,对抗西方的立体”在脑中回响。她看着祖父的手
——关节因常年踩缝纫机而变形,指腹磨出厚厚的茧,那双手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前世博物馆玻璃柜前,那台缝纫机说明牌上的文字也清晰地浮现:“原主人林阿芸,1927年殁于巴黎,其女林疏桐(苏黎祖母)继承衣钵。”
眼前的祖父,正是祖母的丈夫,也是这传承链中的一环。
“阿黎?”
祖父的声音里带着关切,“你手怎么这么凉?”
苏黎这才发觉自己攥着木尺的手又在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樟木箱,指着那露出的蓝布边角:
“阿公,那箱底的蓝布……”
祖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是你太奶奶的裹布。”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1937年淞沪会战,她跟着难民逃到苏州,在难民营里……就用这布裹着你曾祖母,那时你爹才多大点……”
祖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情绪,“后来,你爷爷在苏州城郊的破庙里找到她!”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温柔,“这布上还沾着血和泥,可上面的针脚,没断一根。”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樟木箱底抽出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物件。解开布包,半枚银质的并蒂莲胸针静静地躺在掌心,在煤炉的微光下泛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
“这是她当年绣的,”祖父将胸针轻轻放在苏黎手中,目光慈爱而郑重,“说要传给最会疼布的孙女儿。”
苏黎接过那半枚胸针,指尖触到的不仅是金属的微凉,更有一股穿越时空、沉淀下来的温度,让她眼眶瞬间发热。
前世拍卖会上那枚相似纹样、起拍价五万法郎的胸针影像在脑中闪过——原来,它并非遥不可及的珍宝,而是血脉相连的信物。
“阿公,我好像……”
苏黎的话卡在喉咙里,翻涌的情绪让她一时难以组织语言。
昨夜在阁楼反复摩挲的残页,前世执着追逐的蕾丝暗纹,祖母关于“曾祖母从上海带来的熨斗”的低语……
这些看似零散的碎片,此刻在祖父沧桑的讲述和这半枚温热的胸针面前,骤然被一条无形的金线串联起来
——原来那些她曾以为是巧合的“重逢”,都是时光深处早已埋下的、指向归途的伏笔。
“你想起什么了?”
祖父眯起眼,仔细端详着她。
苏黎摇摇头,将胸针紧紧握在手心,仿佛要汲取其中的力量,然后小心地塞进怀里贴近心口的位置: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布……这针线……和我……和我梦里见过的,太像了。”
她终究无法言明“前世”二字。
祖父了然地笑了笑,没有追问,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油纸包:“你祖母今早特意让我给你带的,说是苏州的桂花糖藕。”
他剥开油纸,甜糯的桂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与工坊里松节油、棉布的气息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快吃吧,凉了可就不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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