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休养让众人的气色都好了不少。沈疏羽眉宇间的疲惫淡去,神力虽恢复缓慢,但气息已趋于平稳。谢溟衡身上的伤在流霜剑阁上好的灵药调理下已无大碍,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廊柱旁,目光时不时落在沈疏羽身上。阿絮最初几日几乎不言不语,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如今在众人不着痕迹的关怀和燕惊尘这个同龄人的陪伴下,眉宇间的沉郁也化开了些许。
燕惊尘是前两日才到的风尘仆仆,但精神头十足。。他先回了趟屿河殿复命,禀明青州城影啼已除,听闻谢溟衡等人在流霜剑阁,便请示了师长前来拜访。他先是规规矩矩拜见了江见雪,表达了感谢收留之意。江见雪对他这爽利正直的性子颇为欣赏,大手一挥便让他住下了。
此刻,燕惊尘正在庭院一角练习剑法,剑光霍霍,身姿矫健,充满少年人的朝气。阿絮则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膝上摊着一本江见雪给他的、有助于稳定心神的入门心法,但他眼神有些放空,显然心思不在此处。
燕惊尘一套剑法练完,收势吐气,额角见汗。他瞥见独自发呆的阿絮,想起青州城时这少年不顾一切冲出去的模样,心中一动,便收了剑走过去。
“嘿,小兄弟,看什么呢这么出神?”燕惊尘很自然地在他旁边坐下,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我叫燕惊尘,来自北地燕家。你是叫阿絮对吧?青州城时,你很勇敢。”
阿絮回过神,看向身边这个笑容爽朗、眼神清亮的少年,对方身上那种毫无阴霾的热忱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他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低哑:“嗯。谢谢。”
“谢什么?”燕惊尘挠了挠头,“我当时看你冲出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过慕大家……唉……”他叹了口气,随即又振作精神,“你放心,沈前辈和谢前辈他们一定有办法的!流霜剑阁的寒玉床和灵药可是出了名的管用!”
阿絮看着他充满信心的样子,嘴角也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希望如此。”
“别垂头丧气的。”燕惊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差点把阿絮拍一趔趄,“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有没有兴趣学点防身的功夫?就算以后……嗯,总之,多学点东西没坏处,我看你根骨不错。”
阿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但心底那点死寂似乎也被这团火烤化了一丝。他看了看手里的心法,又看了看燕惊尘真诚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庭院中央的凉亭里,则是一番“热闹”景象。
江见雪毫无形象地歪在铺了厚厚绒毯的美人靠上,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暖手炉,面前摆着各色点心和一壶香气四溢的灵茶。沈疏羽和谢溟衡坐在她对面,云臆则抱剑侍立在亭外廊下,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尽忠职守。
绯月最是闲不住,她没坐相地半趴在石桌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玩,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我说疏羽啊,”江见雪拈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糕点,咬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眼,然后看向沈疏羽,“你这睡了兩百年,口味变没变?还喜欢吃这‘雪里梅香’么?我特意让小厨房做的。”
沈疏羽看着那熟悉的糕点,眼神微暖,点了点头:“多谢阁主,还记得。”
“那是自然!”江见雪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又瞥了一眼旁边的谢溟衡,故意拉长了语调,“唉,就是不知道某些人,吃不吃得惯我们这清汤寡水的点心哦~”
谢溟衡正给沈疏羽斟茶,闻言动作不停,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无波:“尚可。” 他将斟好的茶轻轻放在沈疏羽面前。
江见雪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噎了一下,转而看向绯月:“绯月,别画了,再画桌子都要被你弄坏了!过来尝尝点心。”
绯月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江阁主,我这是在研究新型攻击符咒呢!你看,这个像不像一只炸毛的猫?”她指着桌上那团模糊的水渍。
云臆在亭外实在没忍住,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江见雪扶额:“……我看你像只炸毛的猫!快过来!”
绯月这才嘻嘻一笑,蹦跶过来,拈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嗯!好吃!比妖域那些干巴巴的肉干好吃多了!”她说着,眼珠一转,看向谢溟衡,语气天真又带着搞事的意味,“谢前辈,听说您以前在玄霄宗的时候,可威风了!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您当年是怎么……嗯,‘教导’那些不长眼的同门的呀?”
这话一出,亭内瞬间安静了几分。连亭外的云臆都微微侧目。
谢溟衡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缓缓抬眼,赤金色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地扫了绯月一眼。
绯月被他看得后颈一凉,立刻缩了缩脖子,躲到江见雪身后,小声嘀咕:“我、我就是好奇嘛……”
沈疏羽微微蹙眉,刚要开口,谢溟衡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看向绯月,慢悠悠地说:“你想学?”
绯月猛摇头。
谢溟衡不再理她,转而将一块看起来最甜的蜜饯果子自然地放到沈疏羽面前的碟子里:“这个甜。”
江见雪看着这一幕,用手肘轻轻撞了撞身边的沈疏羽,挤眉弄眼,用气声道:“瞧见没?多会照顾人!”
沈疏羽:“……”
这时,燕惊尘拉着稍微放松了些的阿絮也走进了凉亭。
“江前辈,沈前辈,谢前辈!”燕惊尘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晚辈和阿絮兄弟聊了聊,觉得投缘得很!”
阿絮也跟着默默行了一礼。
江见雪笑着招手:“来来来,坐下说话,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惊尘小子,你这性子对我胃口!比闷葫芦强多了!”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谢溟衡。
燕惊尘嘿嘿一笑,也不客气,拉着阿絮坐下,自己拿起一块点心就吃,边吃边说:“刚才我和阿絮还在说,青州城那食魂幽尊真是厉害,连江前辈您的冰系剑诀都一时奈何不得它!要不是慕大家……”他意识到失言,赶紧刹住,偷偷看了阿絮一眼,见对方眼神黯淡下去,连忙转移话题,“呃……不过我相信邪不胜正!等诸位前辈养好伤,定能查明真相!”
绯月立刻接话,试图活跃气氛:“就是就是!而且你们是没看见,当时云臆姐姐那把长剑一挥,那寒气扩的,啧啧,方圆十丈的妖物都口吐白沫了!可惜颜烬没来,不然更有趣!”
云臆在亭外终于忍不住,清冷的声音传来:“绯月,慎言。那颜师姐的毒术不是用来‘有趣’的。”
绯月又老实了,像只慵懒的猫儿,挨着沈疏羽坐在铺软垫的石凳上,这次目光时不时瞟向沈疏羽的袖口,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疏羽哥哥,慕姐姐……她还好吗?” 她难得收起了刚才的张扬,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沈疏羽微微颔首,袖袍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拢了拢,那里收敛着慕栖棠失去魂魄的肉身,一直以他温和的神力小心温养。“暂以灵力温养,形态无虞。”
绯月松了口气,随即眼神又黯淡下去,带着一丝希冀和不确定:“那……慕姐姐她,还能入轮回吗?”
沈疏羽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魂魄已散,归于天地。轮回……需有魂引。” 这意味着,慕栖棠连转世重来的机会都已失去。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连正在和燕惊尘低声说笑的阿絮都停下了话头,眼神一暗。
就在这时,谢溟衡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他目光转向坐在燕惊尘旁边、正因提到慕栖棠而神色黯然的阿絮,眼神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温和与犀利,缓缓开口:“不过,说起轮回……我倒是有些好奇。” 他顿了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阿絮,你滞留人间数百载,为何……不入轮回?”
此言一出,庭院内顿时安静下来,连江见雪嗑瓜子的动作都停了。除了早已有所察觉的沈疏羽,其他人都有些惊讶地看向阿絮。他们能感觉到阿絮身上有异于常人的气息,却未曾深想竟是如此。
燕惊尘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这个刚刚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少年。
沈疏羽见状,温和地看向阿絮,接过谢溟衡的话,语气平静,带着安抚的意味:“无妨,阿絮。我们并非外人,早在青州城时,我便感知到你身上萦绕不散的纯净鬼气与执念。只是观你心性澄澈,并无恶意,故而未有点破。”
他目光扫过面露惊诧的江见雪和绯月等人,继续道,“表象为何,从不是评判的根本。是仙是鬼,是人是妖,皮囊之下,方见真章。心存善念,坚守本心,纵使身为幽魂,亦比某些道貌岸然之徒,更配称之为‘人’。”
沈疏羽这番话,并非空洞的说教,而是他历经天道俯瞰、见证众生百态后,剥离表象,直指本质的领悟。在他眼中,存在的形态从来不是界限,灵魂的重量与光芒,才是衡量一切的准绳。
燕惊尘闻言,若有所思,看向阿絮的眼神从惊讶渐渐转为理解和坚定,他用力点头:“沈大哥说得对!阿絮是好样的!”
谢溟衡看着阿絮,唇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继续问道:“你的执念,坚韧纯粹,数百年不散,甚至……在无形中支撑着慕姑娘残留的灵性,让她能在世间显化,奏响箜篌。你与她,在更早之前,便有过交集,对么?”
阿絮在众人温和而非审视的目光下,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他脸上没有了平日刻意维持的少年朝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沉淀后的平静与沧桑。他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是。我……是一个死于五百年前,永夜战争的少年亡魂。”
“五百年前?!” 燕惊尘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往阿絮身边靠了靠,不是害怕,而是带着一种对亲历历史者的震撼与敬意,“你……你竟然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
江见雪放下手中的瓜子,坐直了身体,神色也郑重了许多,她看着阿絮,缓缓道:“五百年不入轮回。只为了一份信仰,一份执念,一直追寻至今……” 她轻轻叹息,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这需要何等强大的意念,又何等……孤寂的坚守。”
阿絮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仿佛看透世情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抱怨,没有悲苦,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无悔的坚定。
时光是最残酷的刻刀,能磨灭山川,能遗忘誓言。但总有一些东西,比时光更坚韧,比死亡更恒久。
譬如信仰,譬如……深入骨髓的执念。
它们如同暗夜中的孤灯,纵然风雨如晦,飘摇欲熄,却始终不肯彻底沉沦,支撑着残魂,跨越生死与时间的鸿沟,去完成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夙愿。
他轻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某种空灵而伤感的韵律:
“其实……不是不敢停下。”
“是我不能停下。”
“我记得她陨落时,望向众生的最后一眼,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悯与……未竟的遗憾。”
“我看过她神血洒落苍穹,如同最绚烂也最哀伤的雨,每一滴都灼烧着我的灵魂。”
“我甚至……不敢轻易闭上眼睛。”
“因为一旦阖眼,那日的景象便会更加清晰——天塌地陷,万灵悲嚎,还有她……在无尽光芒中消散的背影。”
“所以,我只能背负着这一切,一步一步,向前走。”
“就像……赤脚行走在冰天雪地中的逆旅。”
“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终点,只知道不能回头。”
“哪怕脚下遍布荆棘,刺得血肉模糊;”
“哪怕风雪如刀,割得浑身是血;”
“哪怕……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渲染悲伤,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跨越了五百年漫长时光的、沉甸甸的孤独与坚持。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般的追寻,早已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成为了他存在下去的唯一意义。
庭院里一片寂静,唯有风吹过梅枝,带来几不可闻的簌簌声,以及远处隐约的瀑布轰鸣。
过了许久,江见雪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敬意:“傻孩子……” 这三个字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绯月收起了所有的玩闹神色,看着阿絮,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
云臆默默地为阿絮重新斟满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燕惊尘用力拍了拍阿絮的肩膀,眼神坚定:“阿絮,你不是一个人,现在有我们了!我们帮你一起找!一定……一定能让清虚昭华娘娘安息的!” 少年的话语直接而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谢溟衡看着阿絮,又看了看身旁目光温和的沈疏羽,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有些坚持,无需言语认可,其本身便已是撼动人心的力量。
沈疏羽静静的坐着,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雪光与梅影,更深处,是了然,是悲悯,或许……还有一丝同为“执着者”的共鸣。他轻声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前往清音流云境。”
江见雪看向亭内众人——沉稳(表面)的谢溟衡,清冷的沈疏羽,跳脱的绯月,一本正经的云臆,爽朗的燕惊尘,以及渐渐打开心扉的阿絮,脸上露出了真正愉悦的笑容。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行了行了,一个个的,不是打打杀杀就是愁云惨雾。既然都在我这儿,就都给我开心点!云臆,别杵着了,进来一起吃!绯月,再去让小厨房多做几样点心来!今天咱们不说那些烦心事,就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阳光渐渐西斜,将庭院中众人的影子拉长。经历了方才那番触及灵魂的交谈,气氛不再如最初那般轻松嬉闹,却沉淀下一种更为厚重、温暖的默契与联结。在这短暂的休憩之后,他们将再次踏上征程,为了逝者,为了生者,也为了那份跨越了生死与时光的、不曾磨灭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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