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木屋之中,灯火摇曳。
“从岛上离去以后,霜儿便一直定居于此吗?”
苏璃捧着一杯清茶,坐在桌边,目光粘在面前的颜霜身上。应是许久未见,怎么都觉得美人儿看不够,便要一直看着来填补曾经心中的空落。
“回宗内见过师父与几位故友以后,便在此闲居。”
颜霜坐姿清雅如竹,但被苏璃这样毫不掩饰地直直看着,心底也泛起微澜,竟生出几分少见的局促。与那灼热的目光对视稍久,便有些不自在地想移开眼。
“我在来的路上便在想,如今若是霜儿回返圣临,处境微妙,便猜霜儿不会留在圣临从而予那新圣女几分便利,于是来此碰碰运气,果真见到了你。”苏璃放下茶杯,言辞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语速之快足以显得这念头在她心中盘桓已久,“霜儿是如何想的?”
颜霜闻言,声音平和如故:“青烨有她自己的想法,百年里对这臃肿沉冗的宗门实现基本变革,说是历代圣子圣女中最出挑之一亦不为过。我之过往,已成云烟,归去徒增纷扰,非我所愿,亦非宗门之福。此处清净自在,偶尔还有故友来访,这很好。”
她语气淡然,毫无自怜或怨怼,只有看透世事的澄澈与豁达。这份不争与放下,并非逃避,而是她如一的通透选择。
苏璃亦是清楚,霜儿此番话并非作伪,而是实际心中所想。她所提的青烨,从给出的称谓“她”显然是女子,由此便知青烨正是如今圣临宗的当代圣女。而霜儿话中意思,对青烨变革宗门也不无赞赏之意,显然她也是认可青烨作为的,便由着她去了。
“故友们如何看你?宗主又是何种态度?”苏璃忍不住追问,声音放得更柔。
“故友待我如初,师父亦是记挂我许久,甚至拨冗来此慰藉于我。我只言受宠若惊,一介反叛宗门之人,何德何能还能得到师父的青眼相待……”颜霜垂下眼睑,声音本是带着暖意的,尔后却又逐渐低沉了下去。
“霜儿从未对圣临之人下过重手,何来反叛之说。司宗主依然能接纳你,何必自怨自艾。”苏璃凑过去,牵起了颜霜的手,似乎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捂暖那总是身处寒地的美人儿。
“有过的,阿璃。”颜霜抬起眼,便能让苏璃瞧见她眼中的水雾,像是迷蒙的风雪,不见光与亮,“我杀过宗门三人,也害得师父落囚,本就无颜再见……只是,我好像无处可去,便只能……”
苏璃再难抑制心头翻涌的怜惜,甚至来不及听完她的话,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将这沉浸在过往风雪中的身影抱紧,与她贴面厮磨,便感受到了她容颜上的湿润。
她在哭。
苏璃其实根本想不到曾经的奏何时杀过圣临门人,她虽然不愿做那宗门圣女,但对宗门向来是有归属感的,不许洛魂重伤圣临门人,更遑论杀人。于她自己,更是践行着善待自家门人的准则,何时能杀宗门之人,还甚至是三人?
唯一的可能,大约是洛魂“死亡”的那段时间。司宗主把奏带回了宗门以后,洛魂记着蚩黎的箴言,潜心修行直到掌握了自己的域,这才重新现身于世人眼前。魔域方面消息灵通,对他又不可谓不恨,便出现了新一轮的追杀,奏得到消息后难免方寸大乱,恐怕就在不顾一切地向洛魂奔赴期间便杀了阻挠她的人。
虽然苏璃猜错了,但其实原因本身就不重要,她这个想法已经足够让她自己心疼了,更遑论谈及真正的原因——奏了为了替洛魂报仇这才改变了自己贯彻了那么多年的原则,以领域之能强杀三个圣域,若非有人帮上一把并告知她洛魂未死的消息,恐怕会被直接拦在宗门内,最后绝望自缢而亡。
不过,过去也都不重要了,霜儿抱着如此自责的心事煎熬了这么多年,也须将她安抚下来。故而,苏璃的拥抱,既是一种温柔的抚慰,亦是她不容拒绝的庇护与疼惜的锢锁。
我回来了。
所以,不能让你再次哭泣。
“放宽心,霜儿,都过去了,我在呢。”苏璃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那单薄身躯里所有的寒意、所有的自责、以及所有沉重的过往都驱散开来,用自己的体温去将她熨帖。
颜霜的身体在她收紧的怀抱里微微一僵,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彻底软了下来,那层用以隔绝世事的清冷疏离,也在这炽热而坚定的拥抱里瓦解。她将脸深深埋进苏璃的肩头,压抑许久的、带着呜咽的呼吸终于无法控制地逸出,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即将碎裂的冰棱。
苏璃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压抑的颤抖,心中的疼惜怜爱便更汹涌地迸发了出来。
她知道她孤独清苦,这么多年也是一个人,习惯了自己承担一切,却从未出现过能给她一个倚靠的肩膀。虽然有她自己不敢面对旧友的因素,但也的的确确是她自己一个人走过了这二百余年。苏璃不敢去想她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的,不敢去想那些无人可说的辗转与沉默该如何消解。但她也不能去想,她怕自己也因此而哽咽哭泣,这样如何能给霜儿一个能够安心的港湾?
此时,她才是霜儿的守护者,而非另一处需要安抚的脆弱。
她不清楚世间女子之间的爱恋要如何维持,不清楚是否非得将二人分成阳刚与阴柔的角色。但她知道,在自己还不曾找到那些残缺的记忆以前,也是霜儿拥自己入怀,来安抚那些无处安放的迷茫与惶恐。如今,霜儿终于卸下伪装,展露出了深埋的自伤与疲惫,她觉得自己也该坚强不屈、坚定不移,能给予霜儿所需要的爱与温暖。
这责任,并非源于男性化的保护欲,而是源于爱本身所赋予的担当。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功过是非早已没有了意义。洛魂的遗憾、奏的飘零,那些纠缠不清的往事种种,苏璃不愿再深挖一遍。她只认今生,她是苏璃,眼前人是她跨越无数山川河流寻见的爱人。此刻,她存在的意义,便是成为霜儿身后那道最坚实的壁垒,一个能让她安心卸下所有重负、不必再强撑坚强的归处。她的臂膀或许不如霜儿强大,但她的心、她的意志,已足够坚韧,要这份滚烫的、毫不保留的爱意,去暖热霜儿心头的寒冰,去驱散那笼罩她二百余年的孤寂风雪。
就像霜儿说的,风雪同担,归途同行。这是霜儿的誓言,亦是她的承诺,更是她此刻心中最沉静、也最滚烫的信念。她要做一束光,引着怀中迷失在过往风雪里的灵魂,走向温暖的新生。
“霜儿,我在。
“我在你身边。
“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
“霜儿不会无处可去的,你有的你的师父,有你的故友,有你的宗门。更重要的是,霜儿还有我,还有阿璃。
“别担心,霜儿。宗主知你由衷无心旧事,所以来此探访;故友始终坚信你的为人,所以待你如初;哪怕是你最担心的青烨,她何时将你当作过需要铲除的前朝余孽?真正还困在‘反叛’二字里,用这枷锁折磨自己的,只有霜儿你自己啊!
“霜儿,都过去了,你熟悉的人里,没有人会在意那些旧事,你又何必将自己困顿其中呢?他们待你如初,你若是因感觉有愧而疏离他们,是不是也会刺痛他们的心?
“霜儿,你心中对圣临的归属感从未消失,否则也不会在离岛之后便回圣临。宗主来看你,便是告诉你,这归处一直都在。它不在那殿宇权柄里,而在你心安之处,在师父的认可里,在故友的情谊里,也在我这里。
“所以,别再自责了,好吗?你值得被原谅,更值得被温柔以待。”
苏璃与颜霜微微分开,却停着一只手在她脊背上以维持怀抱她的姿势。苏璃比她矮不少,只能努力踮着脚,一面认真地用手去抹去她的泪痕,一面以带着怜惜与鼓励的言语,给予她最为温柔的慰藉。
灯火摇曳间,颜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为她心疼、为她据理力争、为她奋力打破心牢的姑娘。那反叛二字带来的沉重枷锁,在苏璃一声声温柔而坚定话语的冲击下,似乎真的开始松动、龟裂。
颜霜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瞳,将额头轻轻抵在了苏璃温暖的肩窝里。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微微颤抖,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叹息。
苏璃再一次紧紧环抱住她,像守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
不知她是否真的解开了心结,但好在,一切都欣欣向荣。
苏璃弯了弯嘴角,心中暖慰。
然而,她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推着自己,本就是踮着的脚尖有些难以受力,顿时失衡,倒在了木屋中唯一的床上。
随后,是一个温热而湿润的吻。
夜色悠长。
……
(这几章略显啰嗦,也有点ooc的意味。其实笔者主要是想写出这么一种感觉:无人问津的时候能强装坚强,被人暖心慰问的时候反倒愈感委屈,埋藏的脆弱一下子就给自己压垮。佯装坚强的人来说便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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