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妹妹在主子身边伺候,奴才也好放心,我这就派人去将妹妹的东西搬过去。”
适才还雀跃的严露晞听了喜格这话忽地觉得身上一寒,带着肚子上抽抽的疼。
从喜格停顿的动作她才感觉到,她们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她们是竞争者。
甚至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欢欣带着一部分对伊琭玳的幸灾乐祸,雍亲王待自己略有不同的隐隐傲娇之感。
可他不也是像对待小猫小狗那样,她这只小猫在地上打滚,露出肚皮企图获得些许垂爱。
究竟要不要对这小东西展示友好、施舍食物,全在他这一瞬的心情。
甚至,自己不过是待宰的、比她们都肥硕的羔羊。
盛气凌人的严露晞卸下这丝快感,看向伊琭玳,正对上她们锋利的剜了又剜的双眼。
雍亲王对李青岚道∶“去涧阁路上正好去梧桐苑看看弘时的学业。”
弘时从启蒙到现在三年,按照宫里对皇子的要求,至少要会背《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大学》《中庸》了。
毕竟是孩子,雍亲王就是去了也不会问得太细致,但是李青岚紧紧捏着刚拿出来的手绢,很忐忑。
从后湖边过去,每一眼都有新鲜景色,女眷基本都住在后湖这一圈,大家往这方向来,然后慢慢散了。
只有雍亲王一个人住在东湖西岸,好不合群的样子。
肩與停下,几个人都下了轿。
严露晞一会儿不参加考试,心情倒是放松,眼看着残阳在湖水中不断闪烁。
既然是梧桐苑,自然是遍植梧桐树。
和我们后来所见的法国梧桐不一样,真正的梧桐树树干笔直,向天生长高不见顶,所以才能栖凤凰。
晚阳打在梧桐叶上,风一吹,仿佛真能看见斑斓的灵鸟在树叶之间跳跃。
他们落在梧桐苑门口,就听到弘时声音洪亮地背书,“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日月迎昃,辰宿列张……”
背完才能下课,严露晞心想弘时一定在心里大喊“减负”。
听着这稚嫩的声音觉得实在可爱,她突然想起一首诗,“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李青岚转头挑着眉看她,眼下一沉,并没有说话。
反是雍亲王听出不对,“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孩子读书不耐烦了,想快些下课……”看着李青岚逐渐扭曲的眉毛,严露晞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小孩子嘛,不喜欢读书是正常的,我小时候也不想读书。”她只能努力扭转。
将手绢在手中上下拉扯了几下,李青岚焦急地向雍亲王道∶“弘时从来认真,没有说过不想读书这样的话。”
雍亲王本意只是来看看弘时长进如何,他知道弘时不是读书的料,“我进去看看,露福金和耿格格若是累了,便先去涧阁休息。”
书房里有弘时的老师,不适合女眷出没,严露晞和耿三姐明白,便没坐肩與,相伴往涧阁去。
刚走出去几步,李青岚竟追了上来,“两位妹妹这会儿没事,不如一起走走?”
后湖的水现在趋于平静,金光洒在水面又更刺眼些,几只水鸭飞到最亮的地方落水,然后,随波逐流。
“耿格格,天申阿哥这两日奶吃得好麽?”李青岚已经收起了快被她捏出水的手绢。
耿三姐性子爽朗,说话也大声,“多谢侧福金关心,阿哥能吃能睡,谁若是吵了他休息,他便要嚎啕大哭,小手在空气中不断挥舞。”
真是三岁看老,连一岁的小娃娃性格就已经这么明显了,和后来当朝殴打朝臣如出一辙的脾气。
严露晞看着耿三姐笑,其实是她正在八卦弘昼未来之事。
李青岚走近耿三姐,一脸无辜,“弘时小时候身子不好,整日哭,嬷嬷们没日没夜将他抱在怀里,才长这么大点儿。”
耿三姐也是有孩子的,听她这么说便很是动容,“李福金辛苦,不过好歹弘时阿哥聪明。”
李青岚拦住她,摇了摇头没让她继续说,而是自己接了话茬,“耿格格也是做母亲的,自然明白我。一会儿若是王爷说起弘时的不是,还请多帮我说几句好话。”
这话说的,严露晞没孩子,所以不明白呗。
她故意转头去看山,看水,就是不看她们。
虽然现在没有王侯将相也没有大女主爽文,而是开了娇妻剧本,那好歹也是宠妃来的!
当时本来就想过完春天再走,现在已经拖到夏天,园子中的蕉叶都参天而长了。
芭蕉在北方少见,这园子里的定是从南方移栽而来。
再远些便是岸边垂柳,湖水粼粼,湖里野鸭子却少了一只,她睁眼用力寻,手突然被拉住,是李青岚又跑到她身边说话。
“妹妹,我这个人嘴笨心实,平日若是哪里惹了妹妹不快,还请多担待,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李福金说的哪里话啊。”
上次进宫以后,对比从来就没什么朋友的严露晞来说,她俩走得也算相当近。
她心里怎么想也就怎么说∶“我一直很喜欢李福金,也喜欢弘时阿哥。刚才若是我说得不好,请李福金谅解,我绝对没有诋毁阿哥的意思。”
李青岚反而笑了,“有件事我一直想与妹妹说,年妹妹进府那几日,我可是被你害惨了。”
“我?”严露晞本是置身事外的,怎么突然怪上她了,“我怎么了啊?”
李青岚娇嗔说:“我好心好意劝说大福金请你来吃茶的,谁知道你竟把王爷引来了。”
“怎么能说是我将王爷引来了呢!”严露晞觉得不可理喻,她们请了,她也是顺势而已,“我也是好意!
你们请了我们就来,不然若是不来,是不是又要说我们不给面子了?”
李青岚示意让听她把话说完:“大福金哪次请王爷是来过的?更何况,宴设在大和斋,那是请王爷?分明是叫你。偏那日一请王爷就来了,还能不是你劝的?
而且传话的人刚说完,你们后脚跟就到了,伊琭玳都无处躲,你没看她脸色多差!”
严露晞还以为伊琭玳一直就是针对自己。“又关伊格格什么事?”
“她也是那个时节进的王府大门,虽不如你八抬大轿这排场,到底是进王府,由她镶白旗满洲的佐领亲自送来,王爷赏了好多东西呢!
那日她也是实在想看看王爷喜欢的妮子究竟是什么样儿,才会等在大和斋。”
严露晞一直觉得伊琭玳从来讨厌自己,所以也不给她好脸,今日一听有些怅然。
年露从前在书房任职,对王爷的生活应该是了解的,她们默认她懂,可惜,她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有什么好看的,要不是心里存了我是个后来人,想依仗着你们老人身份给我下马威,何至于闹出这样乌龙。”
三个人已经走到过河的平桥,李青岚停下来又把话题拉了回去。
“自从苏格格病逝,宋格格没了两个女儿,这王府便只得我一人支撑。你们多体谅我的不易,携起手来,不要叫人笑话。”
李青岚一手拉着耿三姐苦笑,一手还想来拉严露晞,被她不动声色躲开了也不恼,继续絮絮叨叨她的来时路。
喜格当初如何不理会她,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又因为元寿而更喜欢钱妞。
严露晞怎么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阴阳一句:“这偌大的王府没了李福金定是转不动的。”
“耿格格,”李青岚装作没听见,大喊一声,吓了耿格格一跳,却也没停嘴,“你一样生了儿子,怎么大福金偏更喜欢元寿呢?你们还不明白?
伊格格一进门就仗着年轻不懂事使唤我的下人,她怎么敢的?不就是仗着身份,仗着老太后?
我容颜不再,王爷若是迁怒弘时,这怎么办?咱们现在要更团结些,这才是与她们抗衡之道。”
她又靠近严露晞,“你也别气馁,迟早一日定也生个儿子!”她笑得谄媚,“不过现下依我看,还是耿格格好些。”
见严露晞要反驳,她走到前面认真道:“你这身子太单薄,这么久也没个响动,你就让让耿格格,她能生儿子!”
“什么呀!”严露晞本来就不喜欢和人接触,更别说这样的拉帮结派,讨论谁今晚去……生孩子……
这对吗!——好像也没错。
严露晞嘟嘟囔囔,“整天拉帮结派都够夸张的了,怎么还有商量起这事儿的。”
桥那头就是涧阁,她堵着一口气没理她二人,自己走了过去。
酒已经安排好。
站在栏杆边看逐渐深邃的湖水,最后一丝光亮洒成银河一样时,雍亲王也到了,后面跟着耿格格。
从壶中倒出的酒泛着红,严露晞想起一件事。
雍正当皇帝后派人往雍王府查看过以前酿的酒,说若是能用就搬去宫里。
单子上写了一串儿的果酒,和雍正当皇帝后爱喝的龟龄酒画风完全不同。
所以没当皇帝的时候他喜欢的都是甜酒,是当皇帝以后才养生。
或者说,当了皇帝以后舍不得手中权利,想: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王爷,我可以喝一杯吗?”她突然想尝一尝陌生的雍正。
雍亲王挥手让陈福将自己的酒卮送到她面前,“你若是不怕醉,可以尝尝。”
严露晞起身从陈福手中接过,亲自倒了一杯,甜甜的味道立刻从杯中散出,“好香。”
她没有坐下,顺势举起杯要敬他,“王爷,这酒我还没吃,就觉得醉了。恐怕这杯下肚就要说起胡话来,所以要赶紧与您喝上一杯,免得没机会了。”
酒量再差也不至于一杯果酒就倒,是她想先离开了。
天色很快便暗了,已经是月底,此刻没有月色,周围只能点更多的灯。
“没有月亮的世界,好黑啊。”她饮了酒感慨着。
因为刚才李青岚的话,她也情绪低落,所以看到的也都只是黑暗。
雍亲王举起手,双指向着天。
严露晞顺着他笔直的手指看过去,天上漆黑一片。
“等后半夜,月亮就会从那里升起。”
早说嘛,还以为他指的方向有弯月,所以她很认真地在观察。
她就这样望着那个方向,天空空无所有,和她的心一样。可是她又感觉什么都装不进去,因为里面挤满了她的忧伤。
这时雍亲王的声音响起,“‘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若复观指以为月,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你说呢,耿格格。”
这话说得耿三姐一愣,又笑着站起来行礼,“奴才实在没有慧根,也不懂这天上哪里来的月亮。”
原来他与人相处一向如此,吃一杯茶,再说说佛法。
严露晞一声不吭,也不回头,对她来说触及灵魂是极度私密的事,前几次的夜谈想来都让她羞涩,可他并不是只与她如此。
天上有月亮,是人看不见。
“月亮一直在天上。”说话的是雍亲王,“是我们自己的局限,才会以为看不见的,便不存在。”
他一定没少跟着康熙和传教士学习天文知识,她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别看这果酒甘甜,度数还是有些的,几杯下肚她就真的有些醉了。
但她的精神是清醒的,她记得他说的话,不昧因果。
她与他之间没有现在,他也不期盼未来,他们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生活在两个世界。
酒半醺,严露晞想拿一块饽饽放进嘴里,可她看到的世界变越来越迟钝,最后竟开始跳帧。
她上一秒夹起饽饽,下一秒就看到耿三姐的笑容。
平日耿三姐总站在最后,所以她的笑容很难被发现,加之她不太会打扮,显得古朴些,原来细细一看,也是美人坯子。
刚吞下一口果子,就看到雍亲王因一直转头在与耿三姐说话而留给她的后脑勺。
“王爷,我有些醉了。”她突地站起来,本就柔弱的身姿罩在满人的巨大衬衣里,凳子便被她带倒。
去拉凳子,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扶住,酒醉的双颊衬着忽闪的双眼,看向扶她的吟雪。
“就不打扰王爷和耿格格了。”
她飞也似地跑出涧阁,落荒而逃。
【涧阁就是现在慈云普护景区。
“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郭臣尧《捧腹集》
“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楞伽经》
“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楞严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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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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