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安，平安——”
听到师父长一声短一声地呐喊，平安的心一揪一揪的。师父那声音，似乎不是在叫他，倒像是在向人世作最后的告别。师父老了，平安知道，师父不放心他。让一个半大的孩子，以后一个人守在这所破寺院里，怎么是好？而且，他们师徒俩已经断炊好几天了。还好，今天有位大善人来寺里，带了点干粮，他们师徒俩才算吃了顿饱饭。
平安想去看看师父，但他不想起来，被窝里好容易才有了点温度。小屋里很黑，外面的风嘶吼着，糊在小窗上发黄的纸早已是千疮百孔。平安用自己的僧衣挡着小窗，风总算是小了点。但风的嘶吼，纸的唰唰声，僧衣的嘭嘭声，跟师父的声音一起折磨着平安的耳朵。平安不想起来，还因为他不想看到师父痛苦的样子，他不想再次听到师父说让他走的话。自从师父那个屋子被一场大雨浇塌，他就让师父和他一块住在这个小屋里，可师父坚持不住，一直躺在那个寺里唯一的大佛后面。师父说，他守了这个石佛一辈子了，现在石佛也是千疮百孔了，被岁月风化的不成样子。他死的那天，石佛也会随着他消失人间。平安犟不过师父，就只好随着师父去了。徒弟，怎么能犟过师父呢？
平安最后还是起来了，他没有取下挡在小窗上的僧衣，而是直接披着被子走出了小屋。
师父在那张门板上坐着，靠在石佛的大脚板上，裹着破絮一样的棉被。
平安把被子给师父披上，他也钻了进去，趴在师父的腿上。师父的腿很硬，像一根冰冷的木棍，还在瑟瑟发抖。风依旧在嘶吼着。
师父伸出手，抚摸着平安的头。
“平安啊，今天我们甄冥寺来了位大善人。”师父的声音嘶哑而干涩。
“我知道。”
“他要给儿子找一位武师，教他儿子学武。”师父停下了，想等平安的反应。但平安沉默着，似乎睡着了。师父接着说，“他说如果答应他的条件，他就捐一笔款，重修甄冥寺，还要把石佛塑成金身。”
平安依旧没回应师父的话。
“平安，师父老了，走不动了，你就去吧。重修甄冥寺，佛塑金身，是师父毕生的心愿。这一切，只有靠你了。”听师父的话语里，倒像是求平安给他帮忙似的。
平安掀开被子，站在料峭的风里，眼里闪着泪花：“师父，你为什么非得逼着我走？我不能离开你。你就让我留下吧！就让我陪着你走完最后一程吧！”
“傻孩子。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用？我的毕生所学，已尽数传授与你。作为堂堂七尺男儿，应该去外面闯一闯，做自己该做的事。现在世道很乱，民不聊生，你不应该在这里的。下山之后，不论干什么，都比在这儿等死强。如果那个大善人真能允诺，岂不两全其美。”平安不知道师父是何来路，为什么要守着这座破庙，把一身好武功也这么白白瞎了。难道，师父是在躲避仇家的追杀？还是因为做下了不齿之事，被逐出师门？平安不知道，也不敢问，只是瞎想着。
“师父……”此情此景，平安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师父决定的事，不容更改。
“进来吧，外面冷。今晚，是我们师徒最后一晚在一起了。”
平安钻进了裹在师父身上的被子里，听着风的嘶吼，听着师父喃喃的诵经声，睡意全无。师父的诵经声已经不成调了，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堵着，听着，明明就是喘气的声音。但平安听得懂。
明天，是不是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这风，刮了好几天了。他想起了师父还能健步如飞的时候，每天早上催着他起来练功的情景。那时候，师父脾气好坏，稍微偷个懒，就对他拳脚相加。他曾经把师父当成仇人，竟然毫无人情地想着让师父早点死。他想起那次他感冒了，烧得厉害。师父做好了饭，端到他面前，喂着他，一口一口又一口。他想起师父带着他上山砍柴，碰到了一头野猪，师父为了救他，徒手和野猪搏斗，和野猪一起摔下山，断了腿。那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把师父当成仇人的小孩子了。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摔了下去，他急得泪流满面，连爬带滚地跑下山，一看，师父还活着，野猪已经死了。野猪的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师父的头靠在野猪的肚子上，捡回了一条命。他背着昏迷的师父回到了寺里，然后又背回了那头死了的野猪。那也是个冬天，他用野猪熬了一锅汤，像师父喂他药和饭一样喂师父野猪汤。师父好了，但腿永远不能动了，然后就一天天的衰老了。
一切，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平安多想，自己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师父还是那样健步如飞。哪怕他和师父依然水火不容，也比现在这样好的多。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平安已经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了。但他又瘦又矮，师父曾嘲笑平安，说他永远长不大。师父比以前瘦了很多，不但瘦了很多，似乎也矮了很多。
明天，他就要走了。平安这个法号，是师父取的。平安不知道自己以前还有名字没有，但他知道，自己是平安就好了。
师父说，他在寺门口看到昏迷的平安的时候，平安的脖子上，带着用绳子串着的半个麻钱。半个麻钱，半个麻钱能证明什么呢？如果是一个完整的麻钱，还能给他和师父换来几个窝窝头呢。平安就这样听着师父在风里的诵经声，想着和师父度过的分分秒秒，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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