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苏启凡无法安定，他在想，平安是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平安来得晚，都知道了，那其他人呢？太太，老爷，包括允儿，他们知道吗？包括府里上上下下的佣人，长工，或者那些看家护院，荷枪实弹的护院队。老爷知道了不点破，就有些不可思议。太太知道了，定会变本加厉，可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允儿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好兆头。虽然允儿是他死缠难打强行留在身边的，但谁知道她有没有被太太收买。那些佣人、长工，护院队，倒没什么，平时，跟他们也没有多大的接触。因为自己疯癫的状况下人们都知道，平时都是避之不及的。他越想心越不安，就一个劲追问平安，是怎么知道的，是怎么知道的，闹得平安想好好躺着都不行。最后，苏启凡竟闹着要到平安的床上去。平安担心苏启凡的伤又被他闹腾出状况，就只得起来，坐在苏启凡床边，看着苏启凡说：“不但我知道，允儿也知道。”
平安的回答，让苏启凡震惊不小，他一仰头，一纵身，“啊”了一声，又不得不躺下，然后惊叹道：“妈呀，允儿也知道，这可怎么好？完了，完了。这死丫头，亏我待她这么好！”
“你待允儿好？鬼才信！”苏启凡的话，总能给平安制造出生厌的感觉。
苏启凡没管平安话语里的揶揄，而是强挣着侧过身子，抓住平安的手，说：“安哥，你说老爷和太太是不是也知道了？”
平安把苏启凡的手取下来，塞进被窝，想了想说：“说实话，你的演技有点夸张。不过我想，老爷和太太一定不知道吧。我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何原因，但如果你一直是这样，而太太也是巴不得你是这样，打着给你治病的幌子，让你就这么一直下去。在太太心目中，你是他的得意之作，因而太太也就被自己的功成名就迷惑了，你越疯癫，她越相信。至于老爷么，可能也是爱子心切，不允许你有半点差错，加之可能忙，无暇顾及，另外，太太也会加盐调醋在一旁盅惑，他也就不得不信了。”说完，平安舒了口气，定定地看着苏启凡。他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口才和推理能力的，连平安自己都觉得纳闷。
苏启凡又伸出手，抓住平安的手，狠劲地握着，以至于伤口都连带着发痛了。但他没有在意，而是激动地说：“安哥，你是狄仁杰、包拯在世啊。”
“我也是瞎说。”平安有些不好意思了。
“安哥，允儿是怎么知道的？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你呀，倒太太的药，也不换个地方，老往一个地方倒。要不是允儿及时处理了，你早就被太太识破了。”
“妈呀，真险！还好，我没白待允儿好。”
“恶心，你是把允儿折磨得好。”平安皱了皱眉头，站起来，准备去睡觉。但苏启凡扯住了他的衣服，说：“安哥，再聊聊。”
平安只得坐下，看着谜一样的苏启凡，无话。
苏启凡把身子往上挺了挺，说：“其实，要不是我，允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也许，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允儿了？”
平安还是无话，期待着苏启凡的下文。现在，对于苏启凡正儿八经的话，他还是相信的。
“我爹经常会从外面买来女孩，也许是捡来的，也许是骗来的，各种情况都有。这些女孩在我家生活一段时间，就无缘无故地不见了。那时候，在我身边服侍的，是一个老妈子。那天，老妈子病了，我爹就给了点钱，打发走了。爹要给我再找一个老妈子，我不要，指着太太身边新来的允儿，说我只要她。爹不给，我就装疯卖傻，在地上撒泼打滚，又是流鼻涕又是流眼泪。起初太太也不愿意，看我这样，就劝爹说，把允儿给启凡吧，至于皇军那儿，再去外面弄回来一个就行了。爹瞪了太太一眼，太太吐了吐舌头。然后，允儿就成我的了，成了我的玩具。”
“皇军？玩具？”平安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毫不相干的词语，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糊涂了。但他肯定的是，苏启凡真的救了允儿。
平安想起了那天下午，他去水池边洗衣服，正好碰上了允儿，也在洗衣服。他们就一边洗衣服，一边说话，刚开始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后来就说得有点投入了。也许是因为他们俩，是一条道上的，都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或者说，都是连自己的根都不知道在哪里的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
“允儿，你是怎么来到老爷家的？”平安问。
“老爷捡来的呗。”
“那你家人呢？”
允儿停住了洗衣服的动作，望着远方，目光迷离，似乎在回忆一场不平凡的经历，或者悲壮，或者惨烈，或者哀伤。
“我只记得，我们一家人在逃难的路上，有爹有娘，还有哥哥。路上很多人，都像贼似的逃着。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很吓人。正逃着，天上飞来很多飞机，扔下了黑不溜秋的东西，我知道，那东西是炸弹，我们的房子就是被炸弹炸掉的。敌人又扔炸弹了，他们炸了房，还要炸人。人们就都趴下了，可是没有用，四周没有树，也没有田野，光秃秃的一大片。然后，炮弹就在人群中爆炸了。我被情急之中的爹娘护在身下，捡回了一条命。等我从爹娘的身下钻出来，四周都是死人，血满地都是，像河水一样流着。爹娘都死了，到处是断了的胳膊和腿。我吓傻了，连哭都不知道了。哥哥也找不见了，也许和其他人一样，炸死了，炸得胳膊腿都不见了。飞机又飞来了，我连滚带爬，摔进了一个坑里，是炮弹炸得一个大深坑里。我抱着发抖的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炮弹还在死人堆里炸着。天黑了，我才爬出来，一个人胡乱地走，胳膊和腿都不听使唤，好像不是我的了。后面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觉得我是睡着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苏老爷家了。”
允儿说得惊心动魄，也很平静。也许，允儿一遍一遍地回味着那样的场景，也许，她还见过比这样的场景更为惨烈的场景，所以，她不再害怕了，也不再恐惧了。战争，会让人变得坚强，也会让人变得麻木。可那样的场景，对平安来说，似乎很遥远，似乎也很近。不知道为什么，在平安的印象中，他一直就在师父身边。师父说，捡到平安的时候，平安十一二岁的样子。但平安不知道七八岁以前自己是什么样。不知道，还是不记得，似乎都一样。也许，他天生愚钝，但师父却说，他是练武的奇才。
那天，允儿还告诉平安，少爷是老爷和一个“贱人”生的。太太把那个“贱人”赶走了，听说那“贱人”不久就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没人知道。少爷有一次要逃出去，但被老爷派人抓了回来，还被绑着打了一顿。听说，少爷之前就很傻，整天闹着要出去玩。被抓了回来之后，就更傻了。听说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读了什么女子学校，现在在外面干着大事呢。太太不想看着少爷就这么傻下去，要是这样，老爷苦心经营的家业就没人继承了。
“屁，太太这是不想让少爷继承家业呢，老爷也真是糊涂透顶。”平安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连自己都觉得对不起佛祖，对不起师父的谆谆教导，就看了看允儿。允儿低头洗着衣服，好像没听见，也好像刚才什么也没说。
“皇军？玩具？”平安还在重复着这两个词，似乎想找出他们之间的关联。但这两个词，根本没有关联在一起的头绪。平安想得头有点大。
“皇军就是日本人，侵略我们国家的人，他们是野兽，是魔鬼！”苏启凡咬着牙说。
“那么，老爷就是在为日本人做事，是……”平安欲言又止。
“是汉奸。”苏启凡说，随后又补了一句，“是比日本人还可恶的魔鬼！”
平安抓住了苏启凡露在外面的手，那只一直想要抓着平安的手的手。
苏启凡的手，在平安的掌心里，微微发颤。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的，离开这个家。”苏启凡说。
“本来，我以为，我才是天下最可怜的人，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一个抚养我长大的师父，只有甄冥寺，只有那尊石佛。我还曾经很羡慕你，嫉妒你，觉得如果我能像你一样，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有爹有娘，还有人服侍着，该多好。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你比我还要可怜，还要痛苦。启凡，对不起，以前错怪你了。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玩。”平安说着，忽然也想哭。
苏启凡望着黑魆魆的窗外，笑了。
平安觉得，苏启凡笑得，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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