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谢随野提议游湖听曲,真坐上画舫,他却歪在角落不理会人,自个儿待着。
“司芙,你瞧你哥。”
宛睿和尹瞳笑着使了个眼色。
“怎么了?”谢司芙扭头看去,只见谢随野靠在窗边,胳膊搭着栏杆,下巴枕在手臂上,百无聊赖地眺望岸边垂柳,那么大个人蜷在那儿,平时凶巴巴,发起呆来却露出天真神态,反差极大。
“像不像没睡醒的孩子在生闷气?”尹瞳抿嘴挑眉。
“啊?”谢司芙咋舌,心想你对他是不是怜爱过头,竟然觉得像孩子?那么大只的孩子??
游宗熙请来的歌伎妙音婉转,一把好嗓子,嗲得能把人骨头唱酥。
如此湖光山色,花间小酌,众人意兴盎然,唯独谢随野格格不入。
谢司芙过去推他:“哥,谁惹你了,过来跟大家吃酒呀。”
“不去,别烦我。”
谢司芙压低声音:“我总觉着忘了什么事情,方才终于想起来,今儿是宝诺生辰。”
谢随野蹙眉,越想忘记的事情偏要提醒,他为什么要记得她和谢知易定的那个日子,跟他有什么关系:“是吗,初十了?”
“对啊,没人记得不说,你还讲那种话,她肯定被气哭了。”
“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哭什么哭。”
谢司芙深呼吸,不与他争论这个:“人家规规矩矩的,也没怎么着,你就不能对她好点儿?”
此话落下,谢随野眯起双眼,目色冷冽而危险,嘴边却笑:“她想我死,我还要对她好?犯贱呢我?”
谢司芙顿时语塞:“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她还小,又被你给吓的……现在长大懂事,肯定后悔当初下狠手……”
“该是后悔力气小,没把我戳穿吧。簪子没落你身上,说得倒轻巧哈。”
“……”谢司芙便不敢多言。
谢随野眉宇蹙紧,被咿咿呀呀的曲子吵得心烦,起身绕过屏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径直走向甲板。
“大猫,你去哪儿?”
“困了,回家睡觉。”
他招呼船夫,坐小船上岸,扬长而去。
——
伍仁叔小憩一会儿醒来,日头正好,店里没什么事,便想趁这个空闲去市集转转。
刚走到大堂,碰巧撞见谢随野回来,怪道:“你不是游湖去了吗?”
“没什么意思,吵得很。”
伍仁叔点点头:“我要去城南市集,你要不跟我一起?”
“不了。”谢随野忽然停下脚:“顺便买几个寿桃包回来。”
“嗯?你想吃馒头?厨房有啊,我做的比外头卖的好,有嚼劲。”
谢随野语塞,撇撇嘴:“我不是想吃馒头。”
伍仁叔不明所以,奇怪地打量他:“不吃还让我买?”
“……”他心里烦得很,原打算抬腿就走,想想又顿住:“总之你记得买回来,晚上再做一碗长寿面条。”
伍仁叔面露疑惑之色,接着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宝诺生辰?我怎么给忘了!”
谢随野问:“她人呢?”
“应该在楼上歇着呢。”
这时阿贵从外面回来:“大掌柜,我好像看见四姑娘牵着踏雪从南城门出去了。”兄妹俩才闹完别扭,他觉得应该说一声。
“不是吧?”伍仁叔有些意外:“她刚才喝完汤好好的,我以为回屋歇息呢。”
谢随野没做声,大步往后院走,上楼一看,屋里果然不见宝诺身影。
“可能是出城骑马,她先前就说要练习骑术来着。”
“不可能。”谢随野言辞肯定:“北郊人少,河边地势开阔,她通常都会去北郊练习马术,怎么会走南城门?”
闻言,伍仁叔愈发疑惑:“难道又是裴度约她去玩儿。”
“那她就不会带上踏雪了。”才出过事呢,谢随野冷笑:“我看她八成是离家出走。”
“什么?!”伍仁叔大惊失色:“这妮子气性也太大了,孤身一人往外跑,遇到土匪强盗可怎么办?!”
“正好让她长长教训呗。”谢随野说得无所谓的样子,转头去马厩牵自己的黑马出来,骑着径直往南城门方向狂奔。
——
冬日暖阳洒满周身,踏雪的皮肤在阳光底下变成溶溶闪烁的金色,美得仿佛神驹。
宝诺牵着缰绳闷头走在官道上。
从离开客栈到现在,行一会儿歇一会儿,快两个时辰过去,似乎也没走出几里地。
宝诺自己也分不清,她究竟是担心踏雪伤势刚刚痊愈而舍不得骑它,还是根本没想好要去哪里,策马扬鞭只能徒增茫然。
城外路上断断续续遇见往来平安州的行人,见着她的踏雪,无不纷纷注视打量。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靠近,“哒哒、哒哒”,节奏快而规律。
要说天底下的马蹄都一样的声响,可宝诺偏偏能听出自家大哥的坐骑,也不知算心有灵犀还是太过熟悉所致。
相处时间久了,某些意识不到的生活习性潜移默化,像埋在地下的根茎盘根交错,表面看似比邻独立的两棵树,实则早已共生缠绕。
宝诺知道他来了,背脊微微直起,但并未回头去看。
谢随野奔驰的黑马在她身后慢下来,然后跟在后侧踱步。
这么大的动静,她竟然置若罔闻,反倒有些刻意。
这是摆明了态度,不想搭理的意思。
谢随野:“喂。”
她果然当耳旁风。
“太阳都快落山了,不知道伍仁叔的寿桃和长寿面做得怎么样。”
宝诺加快脚步,闷头往前走。
谢随野蹙眉:“谢宝诺。”
她当他空气。
给台阶都不下,这性子未免太倔。
谢随野捏了捏眉心,压下胸膛烦躁之感,暗做深呼吸,收起凌厉的气场,学着某种柔软姿态,装出谢知易的模样。
“诺诺。”
他踢了踢马肚子,上前直接挡住她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怎么不理哥哥?”
宝诺低头立在原地。
“是不是谢随野又欺负你?”他表情无辜且可怜:“他干的坏事,总不能算在我头上,对吗?”
宝诺抬起黑压压的眉眼,打量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谢随野伸出手:“上来。”
她默不作声,借助他的力气上马,斜坐着,没有把腿跨过去。
“这样跑不快。”他说。
宝诺却顺势依偎到他怀里,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额头甚至蹭了蹭他的下巴。
谢随野忽然缄默下来。
“哥哥,我没有骑踏雪,其实踏雪跑起来很快。”
他默了会儿:“是担心它的伤吗?”
“伤好得差不多了。”宝诺低声喃喃:“我是怕自己跑得太远,你出来找不到我。”
谢随野屏住呼吸:“真的么?”
宝诺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有些累,嗓子沙哑:“是呀,我舍不得哥哥。”
寒风吹得坡上的竹林沙沙作响,太阳往西边下落,余晖愈渐薄弱,天色很快变暗,风又凉了几分。
宝诺搂紧他的腰。
“冷不冷?”谢随野问。
“抱着就不冷了。”
踏雪乖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天色已暗,官道上没有其他人,看着天边融化的残阳,古道西风,颇有种浪迹天涯的错觉。
谢随野用下巴尖蹭了蹭她的头发。
宝诺面色淡淡:“这几年想过那么多办法,还是没能让他消失。”
他略微僵住,随即莞尔:“什么?”
“谢随野啊,”宝诺平静无波:“怎么还没消失呢。”
他笑意越甚:“你可以试试再拿刀捅他。”
“没用的,”宝诺轻叹:“白白伤了哥哥的身体,到头来难受的还是我。”
谢随野自顾笑了会儿,就一会儿,笑意消散,眸色冷得像深潭寒冰。
二人回到客栈,天已黑透,大家等着他俩吃晚饭。
谢倾听说今天发生的事,莫名好笑道:“我不明白老四为何那么大反应,她是大哥的表妹,论血缘亲疏比我们近得多,有什么好生气的?”
谢司芙早就饿了,大哥没回来她也没法先吃,只能用蚕豆垫两口:“我觉得大哥才奇怪,无缘无故干嘛突然说起宝诺的身世,让外头的人知道她不是亲妹妹,有什么好处?”
谢倾轻叹:“他脾气怪,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司芙突然觉悟:“太坏了,明知宝诺最看重她和知易的亲情,这么做无异于诛心嘛。”
伍仁叔:“你们俩说的都不对,大掌柜要是存心让四姑娘难受,得知她离家出走为何立马出去找人?说不过去嘛。”
谢司芙托腮轻叹:“真复杂,他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稳过日子,三天两头闹别扭,最后害得我们在这儿饿着肚子等。”
不多时,阿贵惊喜地喊:“大掌柜和四姑娘回来了!”
“谢天谢地,我的天爷。”谢司芙双手合十。
“太好了,准备开饭,我这就去把面条下锅。”
谢随野把宝诺带回家,晚上给她庆祝生辰。
席间少不得要被揶揄。
谢司芙没好气道:“大哥,你晌午说走就走,也不和人打招呼,让我很没面子啊。幸亏我那两个姐妹通情豁达,不与你计较。诶,你不知道别人对她俩有多殷勤……”
谢随野没做声,宝诺也安静吃饭。
谢倾喝了酒,有些醉意:“老四现在真能吃,吃得珠圆玉润,肉乎乎的,不像刚认识那会儿,面黄肌瘦,一看就命苦。”
伍仁叔调侃:“能吃好啊,吃饱才有力气离家出走,你看隔壁顾掌柜的女儿弱柳扶风,出门多走两步都要晕倒。”
谢倾失笑:“我们家这两位小姐别说晕倒,估计能合力打死一头牛。”
谢司芙瞥过去:“别胡说,我可喜欢牛了,万万舍不得打死。”
……
晚饭后歇了会儿,宝诺和谢司芙一起洗澡,两只浴桶中间摆着一扇花鸟屏风,腾腾白气弥漫,夹杂胰子香气飘散。
宝诺闭目养神,今日走了好多路,她的双脚酸得厉害。
“四儿。”谢司芙叫她:“你说大哥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
宝诺闻言微怔,这话题未免有些突然:“什么?”
周遭并没有其他人,但谢司芙仍放低声音悄悄议论:“尹瞳和宛睿私下问我来着,说他这个年纪,长得又俊,来平安州多年,却没听说他和哪个女子走得近……我想想也是啊,连老三都在外边偷吃过,大哥难不成还是个童子身?”
宝诺忽然想捂住耳朵,抬手一摸,耳朵滚烫。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平安州没有,不代表外边没有,他常出远门,或许红颜知己在别处呢。”
“那不可能,他出远门是去……”谢司芙突然打住:“你和大哥最亲了,有没有在他房间或他身上发现女人的物件?比如帕子啊,头发,肚兜、胭脂什么的。”
宝诺难以想象,只觉得异常别扭,好像偷窥别人私隐,这个别人还是她朝夕相处的兄长,哪怕稍微想想都是亵渎,太奇怪了……
“没有。”她抿着嘴回。
谢司芙倒越发来劲:“我可犯愁呢,尹瞳对大哥有那个意思,虽未挑明,但我们姐妹之间都看得出来,我倒是想撮合他们,可她还不知道大哥的情况……你说,一副躯壳里住着两个灵魂,谁接受得了?我没敢告诉她,怕她吓跑了。”
宝诺保持安静。
“唉,这事儿真棘手,大哥那边我又不敢问,要不你去探探口风?”
“我?”不要。
“对呀,你是老幺,他不会太当真,此事留有转圜余地。”
“……”宝诺扶额:“可你是不是该弄清楚,尹瞳姐姐究竟看上的是谁?”
总不能两人都喜欢吧,秉性脾气可天差地别。
闻言,谢司芙也犯难起来:“我怎么好问,你也知道,外人都以为谢大掌柜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谁能想到他并非性子乖戾,根本就是两个人。”
宝诺出言讥讽:“这么多年都没被戳破,他也挺会遮掩。”
谢司芙趴在浴桶边,透过屏风瞧着对面模糊的人影:“毕竟来到平安州的时候,他那个毛病已经很多年了,两人早有默契,应付突发情况得心应手。”
“就是会装呗。”
“没错,有几次我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今儿晚上也是,像随野又像知易……诶,你能分清吗?”
宝诺沉默片刻,应一声:“能。”
“果真?那你怎么从未拆穿过?”
“拆穿做什么?”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可以帮助自己达成某些目的。别人真诚待她,她便真诚回馈,人家若要绕弯子,她便将计就计,借力打力,何乐而不为?
“你这丫头真是一根筋。”谢司芙还当她四妹单纯天真,殊不知她心底幽暗之处早已酝酿出邪花。她不仅会用银簪戳人,还会用言语诛心。
“总之你得帮二姐的忙,找时间探探大哥的意思,他也该成家了。”
“哦,好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