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一响,许烬野拎着半旧的书包,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黑色卫衣口袋里,帽檐压得低低的,混在汹涌的人潮里往外走。易染那聒噪的黄毛脑袋不知道又蹿哪儿去了,他乐得清静。
老城区的巷子弯弯绕绕,弥漫着饭菜香和油墨味。阳光斜斜地打在斑驳的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抄近路,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巷子深处,一家不起眼的门面,木质的招牌有些年头了,上面用沉稳的墨色写着三个字——“鹤鸣轩”。招牌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鹤”字落款。
许烬野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着那块招牌,帽檐下的蓝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刻意被遗忘的什么被突然翻了出来。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下意识地蜷紧,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冰凉的银质耳钉。
画室的门半开着,里面飘出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混杂着陈旧木架的味道。一个穿着靛蓝色棉麻长衫、头发半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专注地整理着画架上的工具。背影清癯挺拔,透着一股沉静的气韵。
是鹤余桉。
许烬野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悄无声息地快步走过。
“烬野?”一个温和又带着点惊喜的声音响起。
鹤余桉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转过身来。他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温和,像沉淀了岁月的古井。他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朝许烬野招招手:“真是你啊!好几年没见了,快进来坐坐!”
许烬野脚步顿住,帽檐下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鹤老师。” 声音有点干涩。
“别叫老师,生分了。” 鹤余桉笑着,目光扫过许烬野洗得发白的卫衣和低垂的帽檐,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温和,“路过?进来喝杯茶?刚泡的碧螺春。”
许烬野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着鹤余桉那双温和的眼睛,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沉默地点了下头,迈步走了进去。
画室不大,光线却很充足。墙上挂着风格各异的画作,有写实的风景,也有抽象的色彩。空气中颜料的味道更浓了。角落里堆着画框和颜料桶,显得有些凌乱却又充满生活气息。
“爸!你看我这幅速写的人体动态是不是还是有点僵?我怎么改都觉得别扭!” 一个清亮的、带着点少年急躁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随着声音,一个和许烬野年纪相仿的少年掀开布帘走了出来。他穿着沾了点点颜料的白色T恤和工装裤,头发有点乱,手里捏着一根炭笔,眉头紧锁。正是鹤余桉的儿子,路亭逸。
路亭逸一抬头,看到站在鹤余桉旁边的许烬野,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成O型,手里的炭笔“啪嗒”掉在地上。
“卧槽?!许烬野?!” 路亭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步就冲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真的是你?!你丫消失好几年了!我还以为你被外星人抓走了呢!”
他激动得一拳锤在许烬野肩膀上,力气不小。
许烬野被他锤得晃了一下,眉头皱起,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滚蛋!轻点!”
路亭逸毫不在意,上上下下打量着许烬野,啧啧称奇:“行啊你!长高了!就是这身打扮…啧,还是这么野性难驯?” 他目光落在许烬野右耳的银钉上,“哟,还戴着呢?你妈那……”
许烬野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打断他:“少废话。”
路亭逸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赶紧转移话题:“咳…那个…来得正好!江湖救急!快帮我看看这幅画!” 他不由分说,一把拽住许烬野的胳膊就往里间拖。
里间更像是个工作区,摆着几个画架,其中一幅未完成的人体速写绷在画板上。线条确实有些僵硬,动态感不足。
“你看!这腰胯的扭动,还有手臂的透视,我怎么画都觉得怪怪的!感觉像个木偶!” 路亭逸指着画纸,一脸苦恼。
鹤余桉端着两杯清茶走过来,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温和地说:“亭逸,烬野刚来,你别……”
“哎呀爸!你不知道!烬野当年在你这儿的时候,画得比我都溜!特别是人体动态!简直神了!” 路亭逸打断他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许烬野,带着点耍赖和希冀,“野哥?帮帮忙?就改几笔?求你了!不然我这周作业交不了差!”
许烬野看着那幅画,又看看路亭逸那张写满“赖上你了”的脸,还有旁边鹤余桉温和含笑的目光。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蓝黑色的碎盖头。
操。
真他妈麻烦。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他把肩上的书包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从自己同样洗得发白的卫衣口袋里,掏出一副黑色的、缠着透明胶带的旧耳机,动作利落地戴在了耳朵上。
音乐声隔绝了外界。
他走到画架前,没看路亭逸递过来的新炭笔,目光沉静地落在画纸上。那瞬间,他身上的那股桀骜和烦躁似乎沉淀了下去,整个人透出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专注和…沉静。
他微微俯身,伸出右手——那只掌心带着月牙形伤口、骨节分明的手,极其自然地、精准地,从旁边散落的炭笔里挑出一根软硬适中的。
他甚至没有打草稿,没有犹豫。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手腕带动手指,线条流畅得如同呼吸。原本僵硬的人体腰线被几根果断的弧线重新勾勒,瞬间有了扭转的韧性和力量感;手臂的透视被几处微妙的加重和虚化处理,空间感立刻凸显;肩胛骨的轮廓被轻轻带过,却仿佛能感受到骨骼的起伏……
他动作不快,但极其精准。每一次落笔都像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唇角和右耳那枚随着动作偶尔闪光的银钉上。
路亭逸在旁边看得屏住了呼吸,眼睛越瞪越大,嘴巴无声地张着,脸上全是“卧槽还能这样?!”的震惊和崇拜。
鹤余桉端着茶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眼神温和而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淡淡的遗憾。他看着许烬野那只握着炭笔、稳定而有力的手,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画板前沉默却光芒四射的少年。
***
巷子口,谢临松背着书包,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顶,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正沉默地走着。他习惯走人少的路。
易染追了上来,黄毛在夕阳里格外晃眼,嘴里还在喋喋不休:“松哥!等等我啊!晚上真不去刷那个新副本?我跟你讲,掉落可好了!对了,你跟野哥加微信了?他通过没?他朋友圈是不是一片白?我跟你说他那人就那样,闷骚!……”
谢临松脚步不停,深黑色的眼眸直视前方,对易染的聒噪充耳不闻,仿佛身边只是刮过一阵风。
易染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着,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打量着两边的店铺。突然,他“咦”了一声,指着前面巷子深处那家挂着“鹤鸣轩”招牌的画室。
“哎?那画室看着有点意思啊!松哥,进去看看?说不定有好看的小摆件……”易染说着就要往里拐。
谢临松脚步没停,目光却顺着易染指的方向随意地扫了过去。
画室的门半开着,夕阳的金辉正好斜斜地照进里面,像给画室内部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追光。
就在那片光晕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谢临松深黑色的瞳孔。
是许烬野。
他背对着门口,微微俯身站在一个画架前。黑色的耳机线垂落在他洗得发白的黑色卫衣上。他侧着脸,线条清晰的下颌线绷着,神情是谢临松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沉静?仿佛与外界隔绝。
最让谢临松瞳孔骤然收缩的,是许烬野的右手。
那只骨节分明、掌心带着月牙形伤口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握着一根炭笔,在画纸上行云流水般地移动着。手腕的每一次转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笔尖划过的线条精准、流畅、充满了生命力,和他平时打架时那股狠戾劲儿截然不同。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他微抿的唇角、他右耳那枚闪光的银钉,还有那只握着炭笔、稳定而富有魔力的手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在谢临松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凝固。
喧闹的巷子声、易染的聒噪、颜料的气味……一切背景音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画室门口那片金色的光晕,光晕里那个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用画笔无声诉说着什么的少年。
易染也看到了,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卧……槽?!野哥?!他在画画?!我没眼花吧?!”
他下意识地想冲进去看个究竟,却被谢临松一把拉住了胳膊。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易染回头,看到谢临松深黑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画室里的许烬野,那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将眼前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他左眼角下方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夕阳的余晖里,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
谢临松没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易染别进去。
易染被他这反应震住了,乖乖闭上了嘴,也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和谢临松一起,像两个沉默的剪影,站在画室门外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里面那个他们从未认识过的许烬野。
画室里。
许烬野落下最后一笔,手腕利落地一收。原本僵硬别扭的人体速写,在他寥寥数笔的修改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动态舒展自然,充满了力量感和生命力。
他直起身,随手将炭笔丢回笔筒,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然后,他抬手,摘下了耳朵上的黑色耳机。
音乐声消失,外界的声响重新涌入耳中。
“牛逼!太牛逼了野哥!”路亭逸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看着焕然一新的画作,眼睛都在放光,“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这动态!这感觉!绝了!我爸都说你这手功夫丢不了!”
鹤余桉也端着茶杯走过来,看着画作,眼中满是赞许,温和地笑道:“烬野,功底还在,而且…更沉了。”
许烬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随意地甩了甩手腕,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涂鸦了两笔。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重新甩到肩上:“走了。”
“哎!别急着走啊!喝杯茶!”路亭逸赶紧挽留。
“下次吧。”许烬野声音没什么起伏,他拉低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眼底可能泄露的一丝波动。他朝鹤余桉点了点头,“鹤老师,走了。”
“好,路上小心。”鹤余桉微笑着目送他。
许烬野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即将跨出画室门槛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抬起头。
门外,夕阳的余晖将巷子染成一片暖金色。就在那片金色的边缘,阴影里,站着两个人。
谢临松和易染。
谢临松依旧保持着那个站姿,挺拔得像棵小白杨,深黑色的眼眸沉静地落在他身上,里面翻涌着太多许烬野看不懂的情绪,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海,却又奇异地专注。他左眼角下方那颗痣,在逆光里格外清晰。
易染则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嘴巴张着,手指还指着画室里面,看看许烬野,又看看旁边的谢临松,眼珠子都快不够用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烬野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猛地加速。一股巨大的、被撞破隐秘的尴尬和羞恼瞬间冲上头顶!操!他们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
他帽檐下的脸瞬间涨红,一直红到脖子根。插在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那道结痂的伤口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逃开这令人窒息的对视,猛地低下头,帽檐压得更低,遮住自己瞬间失态的表情。他脚步加快,想从两人身边硬冲过去。
就在他快要擦肩而过的瞬间。
谢临松动了。
他极其轻微地、却又异常清晰地,侧了一下身,给许烬野让出了一点空间。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避让。
但就在这侧身让路的微小动作中,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许烬野低垂的、被帽檐遮挡的脸,和那只紧紧攥在卫衣口袋里的手。
许烬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目光,像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他无处遁形。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脚步更快地冲出了巷子,背影带着一丝罕见的狼狈。
留下谢临松和易染站在原地。
易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卧槽!卧槽卧槽!松哥你看见没?!野哥!他居然会画画?!还画得那么好?!跟换了个人似的!我的天!这简直……”
谢临松没有回应易染的聒噪。
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许烬野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深黑色的瞳孔里,仿佛还残留着画室里那抹被金色光晕笼罩的、专注而沉静的剪影,和他落笔时那行云流水般的姿态。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炭笔和松节油的独特气息。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鹤余桉站在画室门口,看着巷子里沉默伫立的谢临松和激动不已的易染,又看了看许烬野消失的方向,温和的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叹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关上了画室的半扇门。
巷子里,只剩下易染喋喋不休的惊叹和谢临松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那惊鸿一瞥的画笔,悄然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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