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能撒谎的。
因为说下一个谎言后，就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将它圆回来。
就像是最初的安德烈军团长，他仅仅是不喜欢米尔德丽德这位公主、不想要卷入王宫的斗争，所以随口撒下了一个谎言而已，如今却为了将这个谎言圆回来，不得不亲自率军，带上一大片噬灵军团的兄弟，一块儿站在废弃的异神遗迹外吹冷风，在虞婧面前装作忙碌模样。
惨不惨？
惨。
但又没有那么惨。
因为在米尔德丽德这位没有实权的公主面前，他只需要花点时间装模作样就能过关，但加入他信口胡扯的对象是米尔德丽德贵为亲王的大哥哥、骁勇善战的三哥哥、帝国储君的六哥哥呢？
安德烈还敢这样做吗？
而加入他真的做了，他所遭受的还会仅仅是这种不痛不痒的吹冷风的“惩戒”吗？
明明都已经在王都吃过亏、被贬到巨灵城这样的地方了，却还是半点不记教训，一边意气用事，一边又承担不了意气用事的结果，做人做事都是瞻前顾后，不够聪明不够愚蠢，不够善良又不够恶毒。
太普通了。
普通到虞婧甚至懒得同情。
没有多看神色僵硬的安德烈等人，虞婧自顾自登上台阶，来到这座异神遗迹前四顾打量。
严格来说，这座神庙其实不大。
虽然这神庙光是大门就有十多米高，长一百五十余米，宽七十余米，是非常典型的大神庙，但这座神庙的大半建筑都倾塌了，真正可供活动的内部空间一看就不多。
再加上而神庙柱间壁上的深浮雕也早已模糊不清，各种壁画也早已风化，或是成了碎石，或是干脆连粉末都不剩了。
总而言之，平平无奇。
但虞婧粗一观察，很快注意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这里的浮雕和壁画都破坏得太彻底了。
在米尔德丽德的记忆中，第四纪元之前，大地上神庙众多，每个城市里少则五六个多则一二十，所以神庙建造者为了不让大家走错神庙拜错神、一不小心就改了信，都会在神庙外的石柱上或各处醒目位置雕刻出殿内供奉神灵的标志物。
比如说太阳神与月神的标志是日轮与月轮，命运女神的标志物是天平，锻造与工艺之神的标志物是铁砧，龙神的标志物干脆就是一头龙，等等，这都是非常好辩认的。
而哪怕标志物你认不出来，但只要稍稍留心柱间壁上的壁画，也是很容易看出故事主角的。
比如说壁画上如果绘着某人百战百捷，年少时赢得百族大战，成年后荡平寰宇，甚至一剑挥下把原本一整块的大陆劈得四分五裂的，没跑了，这就是战神神殿。
而如果壁画上绘着手捧宝瓶的女神倾倒神液，令老者恢复年轻，植物生机勃勃，飞鸟叼来橄榄，百兽消弭伤势的，那不用多想，这肯定是青春女神的神殿。
还有满是书籍与知识传授画面的智慧与知识之神，遍地粮食与草药的农业与医药之神，万龙朝圣的龙神，净化世界的水灵等。
只要有心，神殿主神的身份都是很好辨认的。
可偏偏，这座神庙竟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来头，所有可能雕刻过神庙主神标志物的地方、所有能彰显主神身份的壁画，都毁坏得极为厉害，没有留下半点线索。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而除此之外，虞婧还发现了第二件事，那就是神庙门口处延伸出的奇特痕迹。
像是有某种沉重之物被人拖进拖出，又像是有某种黏糊糊的东西曾在地上打过滚，把附近的灰尘粘走了深深浅浅的数层。
在看到这些痕迹后，虞婧第一反应是副官大卫提到过的亚龙人种，因为米尔德丽德的记忆里，亚龙人种外形一半像人一半像龙，可以直立行走，但却有沉重的尾巴。
他们的表皮覆有一层鳞片，但因为这层鳞片太薄，所以他们又在鳞片外分泌出了一层粘液来保护自己。
——有沉重的尾巴，有鳞片外的粘液。
完全吻合神庙大门处的痕迹。
再没有比“亚龙人种”更完美更贴合的答案了。
或者说——太完美了。
虞婧看向强自按捺不耐的安德烈军团长，问道：“安德烈军团长，这就是你追查的……‘海盗’？这就是你准备给我的交代？”
安德烈军团长粗声粗气道：“没错！米尔德丽德殿下，你不懂我们巨灵城的形势，所以你不知道我们巨灵城平日里根本没有什么外人！如果哪一天有什么东西在搞鬼作祟，那么除了这群异族，就只剩下那些邪教徒了，或者那些蜥蜴就是邪教徒的一员！
“而你既然跟我要交代，那么这个地方和这里头的邪恶蜥蜴，就是我给你的交代！”
安德烈这句话不是没有怨气的。
毕竟在他看来，他就是一个再无辜不过的小人物，只因倒霉被皇室内斗擦了个边，就不得不被米尔德丽德这骄纵无能的公主逼着给一个“交代”。
交代交代，他一个被贬到边地就差去放牛的家伙，能这些公主王子什么交代？
他难道还能把那群在幕后翻云覆雨的王子大臣们绑起来让他们给公主磕头吗？
这些王子公主和贵族大臣们啊，一个个的，全都是欺软怕硬、只会迁怒的货色！
想到那群把自己排挤到边地来驻军的家伙，安德烈心中越发郁卒，越发愤懑，也越发自怜。
虞婧压根懒得搭理这家伙的自怨自艾，冷笑一声，戳穿了“成年人的遮羞布”。
“军团长大人，我本来以为，你性格欺软怕硬，明明心里看不起我这个公主，但又得罪不起我这个将要去和亲的公主，所以哪怕你视我如累赘，但也会在强权下勉强低下你那高傲的头颅，纡尊降贵地听听我这位渺小的公主的意见。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曾经上过战场的军团长竟也不过如此，不但早早学会了你瞧不上的王都人那欺上瞒下、尸位素餐的一套，甚至连你的本职工作都忘记了！”
安德烈军团长被虞婧骂得满脸通红，眼中怒火迸发，眼看就要按耐不住破口大骂，就见虞婧冷笑一声，指着地上的痕迹说：“军团长大人，我问你，你觉得这痕迹，是亚龙人种留下的？”
安德烈军团长嗤笑一声，不出意料地搬出了那套“重物拖拽痕迹”和“粘液痕迹”的说辞。
虞婧冷漠听完，又问：“军团长大人，我问你——亚龙会飞吗？”
安德烈军团长从嗤笑变成了大笑，不顾副官大卫的脸色大变和暗地狠拽，迫不及待地吐出了被虞婧嘲讽的恶气：
“连亚龙种会不会飞这种基础的问题都不知道，米尔德丽德殿下，你们格雷斯王室的教育什么时候差劲到这种程度了？就这样你还想调查什么？还是早早回到你王都的象牙塔去吧！”
虞婧冷笑：“很好，看来军团长大人你也明白亚龙种是不会飞的，那么我问你，那些身型庞大甚至臃肿的亚龙种们，是怎样穿过外围的妖精遗迹而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触发半点陷阱的？”
这一瞬间，安德烈军团长的得意表情僵在脸上，脸色剧变。
虞婧提高了音调：“而假如亚龙种做不到这些事，就说明这处异神遗迹前的痕迹不是亚龙种留下的，那么我问你，军团长大人，从这座异神遗迹里走出来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它们又去了什么地方？！它们会对巨灵城、对帝国、甚至对你对我做些什么？！”
安德烈军团长瞳孔紧缩，额上开始渗出了冷汗。
虞婧又说：“军团长大人，你还记得你们噬灵军团驻守巨灵城的目的吗？若说是为了抵抗帝国对面的冬之王廷，可巨灵城一不是两国的主战场，二没到开战的时间，所以严格来说，你们军团的任务仅仅只有看住异族与异神遗迹，保护巨灵城这两件事而已。
“可就连这两件事你们都做不好，不但对帝国公主的安危敷衍了事，随便找个借口就想要糊弄过去，甚至连你们自己地盘上的异神遗迹出了问题也半点没有察觉——就是这样的水平，你竟也有脸认为你是明珠暗投，认为帝国把你打发到巨灵城来是亏待了你吗？！！”
虞婧一顿，暴喝一声，声色俱厉：“抬起头，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噬灵军团的军团长安德烈·威廉姆斯，你对得起你这身制服吗？你对得起你向帝国发下的誓言吗？你对得起巨灵城里那些无条件信任着你的子民们吗？你——真的没有错吗？！！”
一旁，噬灵军团副军团长罗尔的表情，从最初的轻蔑愤懑，到汗如雨下，再到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只是个副的，不用像安德烈一样直面帝国公主暴风雨一样的严厉指责。
但军团长的副官大卫见到这一幕，却是心急如焚，硬着头皮想要上前为安德烈解围，至少想为军团长大人分担怒火。
“十分抱歉让您失望了，殿下，但是——”
下一秒，安德烈伸出手拦住了他，声音干涩：“不……不，大卫，不要再为我找借口了……没有但是，也没有借口……米尔德丽德殿下说的是对的……我——太失职了。”
“可是军团长大人，这怎么能怪你？”副官大卫焦急道，“你本来就被调到巨灵城这边没有多久，而福克斯领主又恨你不肯压榨平民，三个月前就不再向巨灵城拨款，甚至驻军军团的军费都让我们自行解决，这样的你怎么会有时间去了解——”
“我说了，大卫，没有借口！”罕见的，安德烈严厉了起来，打断了自己亲信副官的话，“你难道不明白吗，大卫，生死间是没有借口的，而出现异动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石原上最危险的异神遗迹！
“就像殿下说的那样，这座可怕遗迹里到底出来了什么东西？它们有什么目的？它们去了什么地方？这些都是我们作为巨灵城驻军必须要了解的！
“而如果有一天，或许就是明天，甚至就是今天，这些可怕的东西真的出现在了巨灵城内，杀死了我们巨灵城的所有子民，难道你还能向那些子民的尸体们说我们军团有多么困难，解释说我们军团之所以对危险一无所觉、眼睁睁看着子民死去，都是因为福克斯领主不肯拨款吗？！
“没有借口，大卫，没有借口！是我错了，是我不称职，是我没有当好这个军团团长！”
深吸一口气，安德烈在虞婧面前半跪下来，第一次低下了他傲慢的头颅，心悦诚服道：
“殿下，以往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为我之前对您所有的冒犯与失职致以最诚恳的歉意，而如果您觉得这还不够的话，我可以随时辞去军团长一职，回到故乡，当一名普通的农民，从此再不出现在您的面前惹您的厌弃。
“但是，巨灵城的子民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将自己的所有期盼与希望，都寄托在了无能的我身上，最终遭到我的辜负，面临着可怕的危险……这些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米尔德丽德殿下，您是我这个无能之人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您智慧的双眼能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一切细节，您不可思议的头脑可以发觉常人难以察觉的阴谋和诡计，所以我恳请您，恳求您，用您不可思议的智慧与双眼，救一救巨灵城的大家、救一救您的子民吧！”
不可思议，我今天竟然写了一万一！一万一啊朋友们！
这就是拖延症的小宇宙之力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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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112章 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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