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轻轻笑了起来,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垂顺而下,搭在他的肩颈上。
闻青轻抬起头。
江醒对上她的目光,手指轻捏了捏她的指骨。
冰凉的触感,像是一捧雪。
少顷,雪人轻声问:“你想到了什么,我么?很喜欢?喜欢的话,不如……”
留在京师吧。
江醒话头一止,未竟之语堵在舌尖。
“嗯?”闻青轻听他说话,心中又慌又乱,迷迷糊糊的,像暴风雨中命运不能自主随波逐流的小舟,听他止了话头,下意识追问。
江醒白着指尖,语气温和,说:“没事。”
他这样反应,反勾起闻青轻的好奇心,一下子忘了自己刚刚慌乱无措的心情,往前蹭了蹭贴近他,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刨根问底:“什么呀?”
“什么?”
闻青轻点点头,然后看见太子殿下笑了一下,眼中却没笑意,好像有点生气,不知道在气谁,反正不像很开心的样子。
闻青轻觉得古怪,歪了下脑袋。
雨水一滴一滴地从檐角坠落,连结成珠帘一样的东西,有风吹来,像在拨弹珍珠。
江醒俯下身来,冰凉的唇瓣贴上她眼尾,她闻到他发间木槿叶的清香。
他身上带着些从雨水中得来的请寒气,大约是在门口站了太久的缘故。
她陷在这样清冷的气息之中,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雨声似乎远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思绪清明,雨声回归,他回过神来,江醒已停止亲吻,他指间夹着一片青绿的叶子,叶尖轻轻扫过她的眼睛,微湿的、痒痒的触感,像是被谁抚摸了。
江醒静静望着她,抬指点点叶子,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报酬。”
闻青轻头回知道,在太子殿下这儿听个曲儿还得付出点什么。
难道不是想听就听的吗!
闻青轻茫然了。
但此时太子殿下这会儿拿着片叶子,站在一串檐铃下,眉舒眼笑看着她,好像才终于开心起来。
闻青轻摸摸自己的眼睛。
那里还残留着细微的湿意。
她错开江醒的目光,眼睫上下扑闪两下,心想,好……好的吧。
“我刚刚在想一件事,”闻青轻别扭地岔开话题,“叔父此次性命垂危,真的只是因为不慎坠马那么简单吗,我不信。”
卫尉卿,九卿之一,典宫中戍卫,怎么说也算个武将,能做到卫尉卿的武将,从马上摔下来就要咽气也太潦草了,更何况前几日常常下雨,山路湿软,兔子蹦一蹦泥土都能往下陷三寸,这种土,摔得死人?
闻青轻呼出一口气,说:“我要去京兆府一趟。”
——
太子殿下一枚玉令,送来的不止两位久不出山的老大夫,还有东宫里藏着的几味有市无价的药材,和一枚多少人争破头也抢不到的救命的丸药,都是这些年各级官员进献的。
真假暂且不论,照献药人的说法,这一个两个都是“万应之灵药”“南海之仙方”,吹得玄之又玄,好像吃了就能长生不老。
可惜仙药医不了太子殿下的毒,十几年前再神的医家也不敢救太子殿下的命,于是这些东西一直摆在东宫吃灰,兢兢业业地充当吉祥物。
这时将它们送上闻府,向卫尉卿和闻夫人表一表真心正正好。
送来的药材确实是好,好到许兼看见的第一眼,就生出一种想改药方的冲动。
但没改,毕竟药已煎好,改了浪费。
许兼望着那几味药材,一时之间很想抄了东宫,但宋书就在他面前站着,这话他没好意思说,闻府的小厮喊了声“许大夫”,许兼才回过神,对他点了点头,说:“好东西,收起来吧。”
宋书临走前,递给他一张字条,说是明仙托他带的。许兼把字条展开,这是一张欠条,上面写:某年某月某日,狱中,闻酬得神仙卜卦,欠铜钱十文,勿忘,切切。
许兼:“……”鬼的神仙。
他把纸条团了一团,想了想,没扔,收进袖子里。
梁大夫在门口听他说完话,想起他开的药方,说:“容之对用药,似乎有自己的见解。”
不同人用药的习惯总是不一样的,但明春堂师徒传学,再怎么变也是一脉相承,但许兼,说好听点,是另辟蹊径,说难听些,过分自由了,拔一根草就敢给人治病。
好歹是明春堂的弟子,怎么如此的……江湖。
梁大夫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梁大夫才说这一句话,许兼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廊下站着,安安静静地领受教训。
果不其然,梁大夫叹了口气,提点道:“我看闻府并不清贫,卫尉卿,三公九卿之列,一年俸禄足有两千石,你何必帮他省?费那劲……还有,是药三分毒,上来就下这么毒的药,治死了算谁的,你那么急着让他醒?醒了给你发饷银吗?”
许兼抿了抿唇,说:“习惯了。”
梁大夫难以理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向他,问:“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殊的缘故,只是因为……寻常的药太贵了,吃不起,只能吃便宜的;便宜的也吃不起,就得往药方上下功夫,山上长的野草有没有能治病的,倘若有,应着那个改,于是药方越写越偏门。
不然能怎么办呢,谁都知道人参是好东西,能救命,可是吃不起,指甲盖一点儿就是三百文,年分好的三十两打不住,可种地一年堪堪填饱肚子,没闲钱,别说人参,黄芪能不能吃到都得看老天爷给不给活路。
贵人才敢一剂药一剂药地慢慢温养,地上的草芥根本不敢想。
太贵了,供不起。
再者,病了不赶紧治好,招工时带病的主人家就不要了,于是只能灌猛药,可是药三分毒,药不是这么吃的,倘若伤了根本,难说不会短命,但没人在乎。
渐渐的,连他也糊涂了。
有些药开出去,许兼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给人治病还是在害人性命。
许兼垂下目光,千端万绪涌上心头,落成一句轻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民生多艰啊。”
另一边,闻适喝过药,一时未醒,柳迎心中担忧,一直在他榻前陪着。
许兼先回了一趟玉台巷。
在小月城,他就常常外出看诊不在医馆,对独自在家这种事,小七适应良好,许兼回去时,小七正坐在一级台阶上,手中翻着一本论语。这书好像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小七苍白着一张小脸,看起来就快被毒死了。
许兼前些日子给他请了个教书先生,这书大概是那位先生让他读的。
许兼看见他的模样,觉得好笑,走过去抽出他手里的书。
“许大夫!”
小七看见来人,眼睛亮了一亮,目光落到许兼正在翻看的那本书上时,眼神一下子变得灰败,他刚在书上画了一个大鬼脸和两只小王八!
小七扭捏地捏着衣角,脸上流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我已经识字了,认字就看得懂医典了,以后能当个大夫,饿不死,我……我又当不了官儿,那为什么还要读书,我读书有什么用啊。”这不是在浪费许大夫的钱吗!许大夫那么穷,他哪有闲钱呐!
“读书吗……”许兼垂下眼帘,轻轻嚼了嚼这两个字,目光越过淅淅沥沥的雨幕,落在飘摇的草叶上,他抬手,帮那一条树枝挡了挡雨,漫说道,“就是为了能站在天地之上,认清我们如蜉蝣一般痛苦而短暂的生命,然后回归沉泥之中,不断向前,挣扎着求索。”
“苦寻意义本身无意义,求道亦是道。”
回应他的,是草叶之下,枯枝上一只蚂蚁伸出的触角,和小七迷茫的眼睛。
许兼摸摸小七的脑袋,说:“要勉励啊。”
从玉台巷离开,许兼又去了趟文府,文致亲自出来迎的他,他在文府待了两个时辰,天黑才出来。之后,在闻府住了两天,第三天清晨,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京师。
这日正午,闻适从昏迷中醒来。
他艰难地从榻上撑起,勉力靠在床头,目光穿过半遮的窗沿,望向被水汽打湿的天空,一只白鸟从低空飞过,他心生寂寥,直觉错失了什么珍惜之物,可在心中苦寻一圈,终究不能想到。
门被推开,柳迎从门口进来,见他已醒,面上担忧之色渐渐落下。
闻适脸色苍白,笑着对她点头,说:“夫人憔悴了。”
也是在这一日,闻青轻弄清了闻适何以遭此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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