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这家小馆子，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条若即若离的平行线。
刚刚在园区里听到他那句“我只请了你一个”，盛潇然猝不及防地脸颊微烧，仿佛被秋日里最后一道炽热的阳光烫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拖后半步，走在程远挺拔的身影之后，借着整理围巾的动作，冰凉的手指轻轻捂住发烫的脸颊。她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都过去十年了，早已不是那个会被一句好听话就搅乱心绪的小女孩，怎么还会因为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表扬红了脸？
江边钓鱼时下的决心呢？她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吗？无论为了眼前的工作机会，还是为了给过去一个彻底的交代，他们之间都只有一条出路——完完全全地结束，她完完全全地放弃。
如果说对他还有无法关闭的滤镜，那也应该滤去过去一切暧昧的、心动的片段，只剩下他曾给予自己的亲人般的照顾和温暖。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的成长和未来。
程远看她越走越慢，中间还拐弯进了卫生间，便自己先走进包厢先点菜，还没到门口，里面三个男人的“大声密谋”就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我赌这次远哥有希望脱单，这小盛老师多适合他，为理想辞职这事一般人干不出来啊……”这是赵晖。
“是啊，老程不是说他们是高中校友吗，有共同经历，是一个地方人，这不比别人更亲近吗？”
“唉，等等等等，什么情况，他又单身了？我怎么记得他前一段不是谈了个心理咨询师吗，哎正好你进来了，你那个心理咨询师女朋友呢？不是说很合适吗？”老张对这个问题穷追不舍。
赵晖：“你这更新延迟也太大了，那个游戏上线前就分了吧。就远哥这几个月那吃住都不离公司的架势，像是有女朋友的人？”
程远面无表情走进门，“我拜托你们，八卦的时候能不能小声点……你们开玩笑也有个度，人家是有男朋友的。而且……据说男朋友才是她离职的主要原因。”
“啊……”杨光和赵晖失望对视中，啪！的一声，老张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可惜了，怎么分的这么早，我一直还想找她给全公司做特价的心理咨询呢！”
三人：……
恰在这时，潇然走进包间，好奇道，“什么心理咨询？”
赵晖，“远哥的前女友是个心理咨询师，可惜谁也没来的及去做心理咨询就分了。”知道两人没什么发展可能后，他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了。
老张还在拍大腿，“太浪费了。还有上次那个医生，你说你每次找的女朋友，明明都是专业人士，就没一个能来得及给公司做点贡献的，就不能再长点时间？！”
程远气笑了，“难道我找女朋友就为了给你们和公司物尽其用？”
其他三人异口同声：“要是别人就过分了，要是你么，倒也可以接受。”
潇然在旁边的空位坐下，眼睛微弯，兴致盎然地加入吃瓜行列：“为什么这么说？”
杨光上半身微微倾斜过来，眨着眼睛笑道，“我见过他跟人约会，那场面，跟听学术报告会似的。他这交女朋友，跟我当年换专业课老师一个模式，知识点搞明白了，就换下一个领域探索。他自己都这样，公司不该抓紧时间充分利用资源？”
盛潇然下意识替他辩驳，“你们说的他也太像ai了吧，有这么夸张吗？……不过，女心理师和ai谈恋爱的cp，想想就很带感～”
程远蹙眉看她，“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别乱说，你又没有见过我和别人谈恋爱的样子。”
潇然被这句话噎得一下透不过气来，立刻用眼风的余波快速扫过全场，见其他三人仍沉浸在玩笑的氛围里，似乎并未品出这话里裹挟的信息量，才将那口提起来的气，缓缓地咽了回去，心底却又升起一丝疑惑，这言外之意，难道你觉得我们曾经谈过？
沉默中，菜一道道端上来，赵晖率先举起茶杯，“感谢小盛老师今天帮我们游戏公司正名，挡在前头为我们承受了老专家们的审判风暴。”
潇然笑道，赵总客气了，以后叫我潇然就好。
众人都饿了，便不再寒暄，开始和饭菜战斗。
杨光忽然道，“今天这菜怎么辣的这么多，老程你不是胃不好吃不了辣？”
程远，“……点错了，我再去点几个菜。”
大学的时候，寒暑假他们常常在一起吃饭，去的也都是这样的家常菜馆子，彼此口味一清二楚。过去两人都爱吃辣，此刻桌上的辣子鸡，鱼香肉丝就是一起常吃的必点菜。上菜之后才看出她根本碰都没碰。还以为只有自己为身体所迫变了口味，没想到时光荏苒，改变的不止是自己。
杨光看程远走出门，笑道，“小盛老师，你和老程只是高中校友？感觉你挺了解他的样子？”语气里还带着意犹未尽的八卦。
盛潇然看着桌上那些她曾经最爱的菜，一时不知是何滋味。那些一起在路边摊吃麻辣烫的夏日，那些分享一碗酸辣粉的冬日，原来他都还记得。只是时过境迁，得过那次肺炎后，医生明确告诫她要忌辛辣。这些改变，他无从知晓。就像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整场的少年，已经有了需要小心呵护的胃。
面对三人的殷切目光，潇然坦然回道，“我是程总妈妈的学生，从小就在老师家混熟了。程总一直当我是他妹妹一样。”
想起自己大二时去他学校，他在向室友介绍自己时，她曾如何认真地、带着点恼怒纠正他“我不是你妹妹”的旧事，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她转而问道，“刚才听杨总你说，程总胃不好？”
“创业狗，哪个不是拿身体当燃料，烧完了这段再说？日以继夜地连轴转，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身上没几处亮起红灯的零件？老张的腰椎间盘，老程的慢性胃炎，我的腱鞘炎，都是常事。”
赵晖更关心实际的、影响团队稳定性的变量，他看向盛潇然，目光温和却锐利：“听程总说，你有位感情稳定的男朋友？好事快近了吗？”
盛潇然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知道这就是变相的面试必答题了，她回答得清晰而坦然，像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近几年内都没有结婚的打算。而且他人在外地，几乎不会对我的工作造成任何影响。”
三人点头不语，有了这个答案，别的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再考察的了。
这顿饭吃得还算融洽。对这几位老板，潇然已经形成了初步的印象，老张稳重少言，可能过于专注自己在意的事，反射弧显得有点长；杨光有艺术工作者的潇洒狂狷，很喜欢八卦；赵晖最年轻，但最精明务实。他们和程远共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气场，不用什么多余的话便能看出有多年并肩作战的默契。
饭后，老张习惯性地点了支烟，又体贴地开了窗透气。深秋的凉风混着烟味卷入室内，直扑坐在老张右手边的潇然而来，她顿时觉得喉咙中一股气控制不住地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右手成拳抵住唇，努力平复气息，却还是止不住断续的轻咳。
“抱歉……咳咳……我去下洗手间……”
程远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他走到洗手池入口，透过半卷的布帘，看到女性盥洗室里，她从外衣口袋拿出了一个口红形状红白色相间的东西，他看到她右臂上抬，可能是举到了唇边。
程远迅速向包间走回去，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她用完药出来时撞到自己。
回到包间，老张不安地看向他，“小盛老师没事吧？”他沉默片刻，还没想好怎么说，潇然已经进来了，笑道，“没事，一点点后遗症而已。刚才说下一步做什么，你们聊到哪儿啦？”
杨光道，“说到下一步，主要集中在外调和采风，不论是取景还是查文献资料，恐怕都要四处跑一阵子。”
赵晖也道，“关于文案方面，潇然你有什么打算？”
“嗯，第一步是收集现有的资料，跟你们已经形成的文稿雏形做个比对。同时去国图、南京纪念馆几个重要的场馆收集有密级的资料，这个可能需要程总出面去协调申请。另外我们可以邀请当年历史亲历者的子孙来，口述史也是很重要的历史资料……”
“这个主意不错，更有亲历感……”
几人讨论得热烈，程远一直若有所思，默默不语。
几人聊的越来越深入，谈到薪资，赵晖直言“虽然山海刚取得重大成功，但公司分过奖金之后，沉淀资金基本都用来开发新项目了，潇然你作为新员工只能拿市场价的工资，恐怕比在梁总那里高不了多少。”
“没关系啦，我对生活品质的要求没那么高，梁总那里给的也够……”
“等一下。”
静默半晌的程远终于开口，仿佛刚刚做了某个艰难的决定。
“我认为，”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杂音，“这个职位，可能并不适合你。你需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话音落下，整个包厢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寂静。赵晖、杨光、老张三人全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齐刷刷地看向程远。方才明明一切顺利，沟通融洽，怎么在临门一脚的时刻，他亲自请来的人，又被他亲口否认？这是闹的哪一出？
盛潇然也茫然看向程远，握着水杯的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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