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与田英杰共处一室，姜烬才更清晰地分辨出他身上携带的苦涩药味。
不大的房间里挤着何家四口人、姜烬和田英杰。
人多了空气的流动也变得缓慢。
姜烬的鼻翼扇了扇，精准分辨着来自田英杰身上的气息。
熟地黄、黄精、人参……这些药材都有补气益气、活血行血的功效。
他已经是元气亏损的状况，不过应该是有好医师调理，勉强吊着身子。
姜烬将目光轻轻放在田英杰身上，听着他与何家人的对话。
男郎一身洗得发白的学服，声音也如常年被清泉洗濯，清冷甘冽，他对着躺在榻上的何婆婆道：“……今日之事，是我们的过错，若真的让您老的身子出了大问题，英杰纵死也难辞其咎，万幸您现在尚好，我娘亲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还望何祖母保重身体。”
何婆婆喝过两道药，此时面色已经大好，她起身将跪在地上不肯起的田英杰拉了起来，用皱纹满布的手拍了拍他，双目慈祥看着他，道：“英杰，祖母是知道你的性子，就算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再与你娘亲过不去，这件事便这样了，不必往心里去。”
说到包桂娘，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看着面前这个垂眸的男郎，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你若不是生在这么个家里，摊上这个父母，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哎……”
“而且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病得那么严重？”
田英杰本就消瘦的脸颊几乎快要凹陷进去。
一旁听着的何嘉平快速看了田英杰一眼，上前一步，对何婆婆道：“祖母，你怎么在英杰面前这么说？那毕竟是他的母亲。”
何嘉平留意着田英杰的反应，他是知道田英杰的，一直恪守孝道，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诋毁自己的娘亲。
田英杰的眼睛盯着榻上那团锦绣芍药，眼里是平淡无波，但又轻轻勾起唇角，抬眸对何婆婆说：“何祖母，伯父伯母，对今日之事，英杰改日必定带上赔礼登门道歉，只是今日我还要去县衙看望娘亲和叔父们，就不久留了。”
“告辞。”
一听这，姜烬也道：“何婆婆多多温养，保重身体，我也告辞了。”
何家一家人便拥着二人一起走出门去。
永兴坊的道路宽敞，尤其是两边摆着的摊位撤去后，更是能容纳下三架马车并行。
笔直的道路上，身穿学服的男郎旁并行走着一个纤挺女郎。
沉默片刻后，田英杰目视前方，道：“女郎是何意？”
二人并不相识，但这女郎却一直看着自己，与何家告别后，还一直跟着他，也不开口说话，只是跟着。
姜烬同样看着前方的道路，空旷整洁。
“你为什么要自杀？”
田英杰的脚步一顿，双眼有片刻的失神，白色的阳光照在身上，但他已如坠冰窖，良久才开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姜烬手里拿着荷包流苏甩来甩去，缓缓道：“你身上有断肠草的气息。”她转头看向田英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闻得到。”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股奇特的气息正是来自于断肠草，剧毒。
“还有，你手腕上的伤痕。”
阳光仿佛能透过衣服直接照在田英杰腕间的新伤旧疤上，灼得他生疼。
“在你娘亲拉扯你时，我看见的。”姜烬的话解答了田英杰心中的疑问。
当时田英杰跪在公堂上请愿，被包桂娘扯着要拉起来，推搡间，学服被扯得松散，让姜烬一眼看见上面遍布的划痕，明显是自残留下的痕迹。
终于，田英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姜烬，就是这个女郎在主导整个事情的发展，如果不是她报官，包桂娘三人也不会进了牢。
田英杰的目光冰冷，从上而下，注视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女郎，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慢慢握紧。
此时街道上空无一人，无风也无一丝声响，只有这两人沉默对视。
但如果不是她，何家祖母生死难料。
“这与你无关，女郎莫再多管闲事。”田英杰道。
姜烬捕捉到了田英杰皱缩的瞳孔，知道自己猜中了，她一步步向前，语气慢慢压低，字字句句都如冰针往田英杰的心里戳：“但你今天寻死就是最大的闲事，一出差点造成一尸三命的闲事。”
“今天你决定自寻死路，但还是想来你唯一的朋友家吃最后一顿早饭顺道告别，只是不巧，没有遇见何嘉平。”
“回到家后，你吃下了断肠草，但竟然被救下了，醒来的你想还不如就让你去死，偶然间，又听说自己娘亲带着人去何家闹事，逼得你拖着这幅身子来收拾残局……你的娘亲是个明白人也好，可她却丝毫不明白你的一片苦心。”
“啧啧，这一天天的……”
姜烬摇着头朝前走去，留田英杰一个人呆在原地，原就苍白的脸色更是变得比鬼还惨。
“也不知这个娘是不是亲娘，既害得儿子频频自杀，却又无意中救了儿子。”
田英杰：“……”
一股绝望的战栗，从他脊梁深处涌起。
“姜烬——”
突然，何嘉平的声音穿过空旷道路顺着风传到了两人耳里。
姜烬诧异回头，就看见何嘉平拖着个小个子跑了过来。
“怎么了？”姜烬也提高声量喊了回去。
“王记旧货行——”
何嘉平喘着粗气对姜烬说，余光瞥见田英杰惨白的脸，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却被田英杰侧身躲开，他知道田英杰向来不喜欢在外人面前露出虚弱，便就作罢。指了指落在后面的店小二，对姜烬道：“他说来货了。”
那店小二见何嘉平已经把话带到，就停在不远处，对姜烬道：“女郎，卖主已经在店里了，你快去吧，我得先走了，不然掌柜的饶不了我。”
说完便慢跑着离开，留下一串喘息声。
姜烬目送店小二离开，在心里暗忖，转眼看见身边的两个男郎：就算这个卖主与春瑛的案子无关，她也必须去一趟柳楼，玉娘子与黄风关系匪浅，而黄风的背后定然就是害她至此的人。
疏影就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不方便行动，这两个人或可一用。
姜烬在心里把之后的行动理清楚后，对何嘉平道：“正巧了，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这旧货行？”
何嘉平面露难色，红着脸道：“你们女郎去买东西，我去是不是会失礼？”
老夫子说过：男女有别，不该看的不能看。
姜烬：“……我是在替裴大人办案子，想什么呢。”
“说不定能从这旧货行找到线索。”
何嘉平：“咳……我去！”
但他转而又问：“我们不是一同才报名，你怎么就开始办案了？”
姜烬：……才问。
“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不会对你有坏处。”
如果要给这两人解释又要花费大量口舌，还是以后让裴凛来说吧。
她转头看向田英杰，问：“你去不去？”
何嘉平走一步挡在田英杰身前，替他说：“英杰身体不好，他就不……”
“我也去。”田英杰打断了何嘉平的话，对姜烬道。
“就当是你救了何祖母的答谢。”
救了何家祖母就是救了包桂娘一命。
姜烬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转：？还真是互相有故事的同窗好友。
“好。”
姜烬：“晚上我们还需要去柳楼查案，你们敢去吗？”
何嘉平耳根通红：“咳咳，柳，柳楼？”
“什么案子要到柳楼去？”
那种地方，他们作为学子怎么能去呢。
“想必是与鸿恩寺的案子有关吧。”田英杰语气中弥漫着淡然又无法让人忽视的确信。
姜烬挑眉：“你怎么知道？”
田英杰：“要知道什么消息对我来说不难。”
鸿恩寺的案子在城里已经传遍了，家家惶恐，甚至有谣言说有连环杀人魔在外游荡，任意杀人。
姜烬瞬间明白过来：赌坊。看来这个田英杰确实几分本事。
田英杰又道：“我知晓大理寺裴大人近日一直在追踪鸿恩寺的案子，其中牵扯甚多，尤其是……还牵扯了前朝和一个神秘组织。”
他那淡漠的目光变得锐利，看向姜烬：“你要去柳楼，而死者之一也是柳楼的娘子，你没有说谎。”
姜烬：这就是和聪明人相处的好处，很多事情不用解释太多，十分省心。
她道：“既然如此，走吧。”
三人脚步快，不一会儿便到了旧货行门前。
抬眼看清了门头，田英杰的眼中闪过了然：果然是这家店。
从门外斜看进去，一个头戴笠帽的女郎正在与掌柜的交谈，桌面上已经放上了不少的货物。
姜烬抬手阻止了两个要进去的男郎，对他们低声道：“方才只是我一个人进去，店家若见了你二人必然起防备之心，你们就在外面守着，有机会就跟上那个卖家。”
何嘉平激动地搓了搓手掌：“放心吧。”
田英杰直接拉着何嘉平朝店后走去，道：“去靠窗的墙边。”
姜烬见二人已经隐藏了身影，便抬步朝店里走去，慢慢靠近柜台前交谈的两人。
那戴着笠帽将全身上下都遮住的女郎看见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旁边，立马捂着桌上的东西，连带着整个人朝一旁挪开，并朝掌柜的看了一眼。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子，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他看出了卖家的不高兴，嘴角扯出笑，对姜烬道：“客人，我们店里最新的款式都在那边，您可以去看看那边。”
然后他转头朝店小二的方向看去，就见他还是拿着个话本看得忘乎所以，气不打一处来，如果没有客人真想飞过去给他一脚。
掌柜的喊声似乎是从齿缝间钻出来的，对店小二道：“王虎，还不快来招待这位女郎。”
王虎被掌柜的一叫，抬头看见了那找自己通信的女郎，眼珠一转，放下话本，走了过来，高声道：“来了来了。”
“女郎，你看看你想要些啥什计？”
姜烬也不朝掌柜的指的柜台去，双手交错搭在桌面上，思索着：“上次来你们这见过一个金筐宝钿蝴蝶钗，特别合我眼缘，只可惜是个对钗，少了另一半，总不是那么回事。”
一听姜烬提到了金筐宝钿蝴蝶钗，那来卖东西的女郎手上动作一僵，脸悄悄朝姜烬侧去，一双丹凤眼藏在幕帘之后瞧着。
姜烬假装没有看见那女郎的反应，又道：“你们这到底还有没有那样的钗子，不论价格多少，我都要了。”
说完，她把沉甸甸的钱袋望桌上一砸，发出了富贵的声响。
“这……”店小二为难地看了看姜烬，又转眼看向掌柜的。
掌柜的一听这钱袋落定的声音就知道，这位穿着平常的女郎竟还是个贵客。
他朝笠帽女郎看了一眼，走到姜烬面前，道：“客人，你说的可是这支金钗？”
说着他从柜台里取出那疑似是春瑛死前头上戴着的另一半金钗。
金色蝴蝶翩翩欲飞，灵动精巧。
姜烬发出真心的赞叹：“不错，就是这一只。”
她又满怀期望地看向掌柜的：“你这是否有这金钗的另一半？我十倍价格买下来！”
十倍？
笠帽女郎听到这里身子不由抖了抖，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姜烬加码：“见货立付。”
笠帽女郎终于忍不住转头问：“你说的可当真？”
姜烬诧异：“……自然是真的，难道这位女郎手里有这金钗的另一半？”
终于与卖主面对面，姜烬试图透过幕帘看清那女郎的容貌，朦胧间只知道她从未见过这个人。
掌柜的在一旁开口了：“客人有所不知，这位女郎就是这金钗的卖主。”
他嘴角不由也扬起笑，若是能促成这笔交易，他也能收一、大笔手续费了。
姜烬眉间溢出喜色：“哦？若是女郎这里真的有另一半，请一定卖给我，这是定金。”
说着她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银元宝，啪一声放在了桌上。
那笠帽女郎嘴角抽了抽，咽下一口唾沫，快速伸手把元宝收入自己的怀里，对姜烬道：“你等着，我回去给你取。”
转身就要走，但被姜烬一把拉住。
二人的距离靠近，一股混合着烟酒味的脂粉香径直朝姜烬的鼻腔来了一拳。
姜烬握住笠帽女郎的手腕，五只不由用力，勉强合上，这笠帽女郎的手腕上没有戴任何饰品。
“等等。”
那笠帽女郎被她的动作一惊，以为她要反悔，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你干什么！”
裴凛：什么时候能放我出来（皱眉质问）
作者君：裴大人，稍安勿躁，烬宝忙正事呢
[托腮][绿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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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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