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荆都盘算好了。
扮成纪瑛的模样,在大殿上奏一曲合欢散,成功的话,她得以与跟着两名船主启航离开京城。
她事先不让宫人在发上做过多装饰,用意便是方便她戴帏帽,褪衣换服,卸环去炼于她来说都是容易办到的。
唯有发上缠绕的发冠发钗,她一个失去目力的人,实在难以处理。
至于木槿,也在牧荆变装之前被她调去锦阳门,那里守备最松,当木槿在那里听见王妃失踪时,应当会懂得要避开戟王的锋芒,从锦阳门悄悄出宫。
反正牧荆都不在宫中了,木槿自然也不需要继续待在里头,以木槿的机智,应当不会傻到在宫中苦等牧荆回来,顺便吃上戟王狠心的一百鞭。
最后便是琴的问题。
合欢散要得动听,不只曲音本身够好,琴师能领略关窍,琴更是关键之一。
师晓元的金穗紫木琴纵然比不上东姨娘送给牧荆的黑铁琴,到底还是上好的古琴,是整个宫中最好的琴。
可若用金穗紫木琴,想必会被戟王一眼察觉。
于是牧荆干脆卸下贵重的金穗,那是先皇赐给师家的宝物,意味着皇室对师家历代宫廷琴师的认可。
牧荆毫不留情地卸下。
反正师家上下从来不承认她的琴艺乃这代师家子弟中的翘楚,师家就算得到再大的荣耀又与她何干?
都是狗屁。
最后是华丽光滑的漆面,她以掌力去除表层的漆,待露出底层的木料,再以琴轸钥刮上几十道浅浅的痕迹,然而琴身侧面的冰裂纹却是她难以除去的。
这几道特殊的冰裂纹,师晓元从前可是很得意的。总嚷嚷着是前几任师家祖先在上头显灵,这才有这么难得的裂纹。
幸好冰裂纹并不清晰,范围也不过一根手指宽,若不细瞧根本看不见。
这么准备周全后,牧荆便略放下心地上殿了。可饶是如此,牧荆仍旧逃离不开戟王的直觉。
不大对劲。
戟王望着牧荆的背影,总觉得似乎有哪不对劲。
确切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就是有股别样的异状在心里头盘旋着。
就好像,刚刚在殿中弹琴的人,就是王妃。
可王妃退下时分明醉得迷迷糊糊,脸颊酡红,连路都走不稳了,怎么可能弹琴?
更何况她曾说过师衍不允许她学习合欢散。
于是戟王便觉得是自己这些天来过于奔波劳累,导致心绪朝着比较黑暗的那一面飘过去。
戟王先遣人回镇海宫寻王妃,自己则留在大殿上与鸿胪寺的人周旋。
不一会,遣去的人返回大殿,行色匆匆地回报:"王妃不见了,王妃不在镇海宫。"
戟王猛然抬眼:"太乐府呢?找过了吗?"
宫人摇摇头:"也不在太乐府。"
戟王沉默了会。
他仍旧以为弹奏合欢散的纪瑛是王妃扮成的念头,过于异想天开。
也许王妃去了哪个宫串门子,或是王妃喝醉了卧坐在哪个花间丛下休憩也说不定。
他的王妃不可能就这么不告而别。
绝对不可能!
昨夜他们缠绵一块时,她分明如此主动,如此妖娆,她眼底对他的眷恋,她在水下对他身体做的那些举动,他每每思及那刹那间的碰触,身躯还能发出些许颤意。
他绝不允许她不告而别。
可脑中王妃与纪瑛的身形,竟逐渐重叠,难分彼此。这应该只是他的错觉,不过到底还是确认过后方得安心。
戟王朝身侧下令:"丁龄,去港口边把纪瑛拦下。"
丁龄拱手:"殿下,纪瑛已经不隶属于太乐府,她必须跟着两位船主前去东海岛国。"
戟王斜目弌了他一眼:"少废话,本王让你去拦,你就去拦。"
眼见戟王坚持,丁龄只得从命。
至于戟王自己,则大步流星地前去太乐府。太乐府离此处远比港口近,有件事他非得尽速亲自确认。
如果真纪瑛还在太乐府里,那么现在正站在大海船底下,等着上船的假纪瑛,会是谁?
-
海水阔,碧天长,路茫茫。
牧荆矗立在一众行伍中。
他们是即将上船,前往未知国度的太乐府乐工。他们翘首以盼,面庞上有些兴奋,有些哀伤,有些踌躇。
再往前跨出几步路,牧荆便要离开大齐国,她想寻找的答案,在广阔大海那一头,另一片土地上。
前头东海岛国身形高大肌肤黝黑的士兵,正在一个一个点名,被点到的即刻上船。
也如姜手提着一盏木皮灯,站在五层楼高大船的顶端,目不转睛地凝视带着帏帽的牧荆。
后头忽然来了丁龄,丁龄张口正欲喊住牧荆时,另一个女子声音却抢在丁龄前面。
那人装扮隆重高贵,一副宫中得宠嫔妃模样,笑盈盈地道:"纪师傅,从前本宫甚是喜欢你的琴音,临别之际,本宫有东西要送你,你过来。"
丁龄正要搭手在牧荆肩上时,牧荆倏然往那女子走去,丁龄扑了个空。
可恶!
丁龄眼生生地看着她被嫔妃带去一旁的密林中。
性子单纯的丁龄想着,既是宫中得势的嫔妃,自己不过一个小侍卫也驳不得,反正港口处处是东海岛国强壮的士兵,应当不会出什么夭蛾子。
狂肆的南风又起,吹起船上一整排木皮灯时,烛光有如萤火虫身尾的暗光,忽明忽灭。
-
昏暗的林子中,纵使隔着帏帽,牧荆也能辨别来者是谁。
宫中哪有与纪瑛相熟的嫔妃?就算有,也不该亲自来到龙蛇混杂的港口。
时间不多了,牧荆开口:"木槿,你怎么没走?"
木槿敛下笑意,口气很闷:"我才要问你,你为何要离开?我好歹也与你共事几个月,在心里也算把你当朋友了,你竟然连跟我讲一声也不愿意?"
牧荆抬起清澈的眸子:"因为我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必须亲自前往东海调查。"
木槿挑起眉:"什么疑问这么重要,非得现在去不可?你违背堂主的命令擅自离开,是要被严厉惩处的!"
牧荆听此,没有答话。
木槿气急败坏:"说啊!"
牧荆言简意赅:"是关于我生母的。"
木槿微露惊讶:"你恢复记忆了?你什么时候恢复的?"
牧荆怔忪了下,什么时候恢复的?
应当是在那一夜牧荆脑中浮现戟王面貌时。
当时牧荆以为那目带笑意,如玉如冠,俊美无畴的男子,仅仅是她做的幻想。
可接下来,一片场景犹如五彩锦布逐步展开,越形清晰。
那是三年前在清风苑戟王坐在牧荆面前奏曲时的场景。
牧荆曾自两片纱帘中间的微缝,悄悄地望过去。
玉帘半卷,香雾缥缈,生得无双美貌的青年男子,以指节轻敲着几面,享受着牧荆的曲音。
不是幻想,她真的曾见过戟王!
于是,牧荆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自己是师微微,想起来三年前的暗杀是星宿堂所为,想起来妹妹师晓元根本不是个瞎子,想起来东姨娘来自东海岛国,在她七岁时不告而别。
牧荆颔首:"不错,我恢复记忆了。"
木槿定定地看着牧荆:"你到底是谁?"
牧荆冷冷地道:"我没时间跟你解释,我必须尽快上船,你若真把我当成朋友,就别拦我!"
木槿摇头:"来不及了,就算没有我拦住你,你也上不了船。"
牧荆咬牙问:"什么意思?"
木槿:"戟王应当已经嗅出不对劲,派丁龄到港口找你。就在我叫住你之前,丁龄险些兜住你肩头拦截你上船,若不是我早丁龄一步,你已经被逮回去了!"
牧荆脸色微变。
没想到千算万算,竟然还是躲不过戟王的利眼。
那个男人果真是多思多疑,心中容不下半点疑虑!
木槿撇唇:"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出来你是谁。会弹合欢散的人,无非是师衍的女儿,若不是师晓元,那便是师微微。"
牧荆没有否认。
木槿心下了然,却仍是不解。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自曝身分。三年多前派人暗杀师衍父女三人的,便是堂里的高手。你弹合欢散,不正是对堂里的人昭告,你恢复记忆了吗?"
牧荆喃喃地道:"所以我才要上船,逃离大齐国。星宿堂知道我恢复记忆,定会想方设法抓住我,让我吐出合欢散。"
木槿目露恨意:"这本合欢散到底有什么好的?惹得你们一个一个的前仆后继?!"
牧荆不吱声。
木槿又问:"你明明可以继续隐瞒身分,待任务完成之后出宫,另寻机会出海,可为什么你突然改变心意了?"
"你今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戟王吧?你看他当众被皇帝砸,不忍心了!是不是!"
牧荆缓缓地闭上眼,苦笑了下。
难道,就这么明显吗?
牧荆脑中出现戟王满脸鲜血的模样。
的确,她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出面奏曲,可就在戟王被砸伤后,牧荆彻底改变心意了。
她骗自己,都是为了百姓,为了寻找生母。可百姓是权贵的命题,生母可以日后再找。
为何非得今日?
因为,戟王的命悬于一线,悬于帝王的一念之间。
皇帝老头对这场宴会胜券在握,可却突然遭到也如姜当众下头,皇帝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定会要了戟王的命。
说到底,她在今日出手最根本的动机,是因为戟王。
牧荆神色哀伤:"对,我不忍心看他受苦,我怕他死在皇帝的手上,我要救他!"
木槿嗓音缓了下来:"你留下来吧,待在戟王身边,他会护住你。"
牧荆垂下肩头:"你还是不懂,我与戟王这辈子都不可能。"
木槿摇头:"为什么?他这么喜爱你,他这么宠你,但凡有长眼的都看的出来,戟王没有你根本不行。"
牧荆苦笑出声,眼底尽是苦涩。
因为,戟王眼里的师微微,是颗不得不除的烂疮。
因为,他对东姨娘是这么不耻,他是这么高高在上,他是这么挑剔,他身边的人,必得出身干净。
更不用提牧荆星宿堂暗谍的身分。
他们两个本就站在对立面上。
日月堂与星宿堂是宿敌,日月堂堂主对星宿堂暗谍生出情愫,这怎么讲都是一件令人急欲切腹的错误。
牧荆不愿意见到戟王在情爱与宿敌之间,被迫残忍地做选择。
更怕万一他选的是日月堂,而不是牧荆,她的心将碎成比雪还碎的碎粒。
一直以来,她就是被遗弃的人。
父不疼,生母在她七岁时遗弃她,全师家人厌弃她。牧荆宁可自己先离开戟王,也不要等戟王选择离开她。
她禁不起被戟王舍弃。
此时,戟王的人马俨然追了过来,港口上充斥着铁骑践地巨响。
岸边不少雁鸭被惊起,朝着阴暗的林子里飞过来,连带惊醒另一波林中小兽。
不消多久,戟王便要找到她了。
忙活一晚,牧荆到底仍是上不了船。
牧荆做了个暗号,暗示让木槿快走,这里交由她来应付。
木槿便鞋靴轻踩,翻身一纵,身影没入林中。
然而骑虎难下。
原先的计画已经乱成一团,戟王即将发现牧荆扮成纪瑛,以及牧荆欲离开他的意图。
她到底能怎么应付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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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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