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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鬼星

牧荆躺在青石地板上时,想起今日是中秋。

若不是因为浓密乌云,早晨遮住日阳的月亮,将会是高挂在天空的一轮金盘。

牧荆还想起东姨娘曾告诉过她,关于海上月亮的轶事。

月出东方时,从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款款升起,海面银珠烂漫,水光灿若星河。

而采珠人会趁着月色饱满,潜入海底,自海底捞起一颗颗硕大洁白的明月珠。采上来后,坐在岸边岩石,一面挖出新鲜的海贝生吃,一面欣赏万顷琉璃。

山肤海馔,自给自足,在东海岛国数百个小岛上的岛民,便是这么生活的。

也许牧荆骨子里流着的,就是这样真性情的血液。只是东姨娘离开之后,钻营名利的师家人,带给牧荆的压迫,超越了她乐天的本性。

师夫人更是汲汲营营,为达目的可以任意取走别人的性命,逼得牧荆走上复仇之路。

她本是一个只想待在小县城靠奏曲赚点小钱的小女子。

可眼下……

大雨滂沱,今夜不会有圆月。

神思逐渐涣散,一抹冷峻的灰影陡然飘落在牧荆身边。

他伸出手抱起牧荆。

刘贵妃本在一旁调理真气,减缓毒液散布的速度,见到灰影,脸色一变。

短暂调息过后,刘贵妃恢复少许气力,她骤然起身,卷起艳红的袖子,欲将人抢回来。

红影与灰影交起锋来。

红影力有未逮,灰影却快如电,闪若光,长袍在空中几乎纹丝不动,稳如泰山,轻易闪过刘贵妃犹如毒蛇利牙扑过来的噬咬。

之后他反手扑过去一掌,那掌力恍若有一股幽冥之气,寒气逼人,掌风足以冻结周边空气。

刘贵妃的气力很快又被耗尽,招架不及,身体失去平衡,往前猛地一倾,膝盖重重地撞在地上。

刘贵妃单肘撑地,无力站起,只能干瞪眼看着灰影将牧荆带走。

牧荆神智模糊,欲看清那双银眸的来意,然而徒劳无功,她意识逐渐沉滞

周遭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喊声,声音很熟悉。

她听见大皇子妃与大皇子高声喊弟妹,以及模模糊糊的一大串,听不清,于是她侧过脸去,想听清他们说什么。

真是好奇。

在他们已然知晓牧荆的身分后,再来到此处,会是救她?还是杀她?

牧荆曾冒着被毒蜂螫死的险救过大皇子一家人的性命,他们可曾放在心上?

可惜牧荆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当灰袍男子跃上女儿墙时,顶上的风势将大皇子夫妇的声音吹散了。

彻底散去。

牧荆与他们擦肩而过。

阵风骤然呼啸,牧荆心生不安,抬起手臂牢牢地攀住鬼星的颈子。

鬼星不苟言笑,侧脸阴冷如瓷,牧荆看着,问:"你也是来杀我的?"

他恍若未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平静无波的视线,落在她湿答答,被鲜血染红的衣服上。

灰银色的瞳珠微缩,闪过一丝什么。

牧荆看不太懂。

之后,鬼星施展轻功,轻盈的足尖在女儿墙上轻轻一纵,窜入不远处的林子中,朝着大圆塘的方向飞去。

牧荆紧紧抱住鬼星瘦削坚实的腰身。

而后,行至一处时,牧荆看见鬼星自怀中掏出一枚硬物,朝天上掷去,灰阴的天空倏然炸出一个七彩讯号烟雾。

而那是全星宿堂暗谍都懂的一个暗号──

撤退,鸣金收兵。

罡风乱卷,金鞍直驰,旌旗飘荡。

二十六名星宿公子窜上跳下,攻势凌厉,如钱塘潮水急扑而来,一波才退,一波又来。

顷刻间,山头被削去,岩壁松枝东倒西歪,塌下满天尘土与石块,空气灰灰惨惨,土地震动跌宕。

巨石滚落,眼见就要猛烈地砸上皇帝与皇后的御撵。

戟王咬着牙,使力一蹬,凌空举剑,哗地一下,将巨石劈个稀碎。

一粒小碎石弹上皇帝的老脸,他发楞地抚着隐隐作疼的皮肤,似乎仍旧反应不过来。

几名禁军被巨石压伤。

皇帝见状,一脸无措,暗自庆幸着若不是老三,只怕现在被压在石头底下的便是他。

救驾有功,回去他必定重重有赏!

同车的皇后倒是镇定,慢条斯理地撇去喷溅过来的血滴,淡漠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禁军哀哀叫,嘴里喃喃念着佛经。

二十六名高手自然不能敌过三千禁军,交锋数个时辰后,星宿公子已然现出疲态。

戟王长身直立,威仪凛然,眸光沉厉,他急欲结束这场歹戏。

王妃还在宫里,情况未知,生死未明。

然而星宿公子们却彷佛看透戟王心中所想,故意拖着,延着,明知打不赢数量庞大的禁军,却仍旧不肯退去。

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缠斗之时,戟王忽然听得禁军统领高喊:"是七彩烟雾!宫里放出七彩烟雾!"

戟王眯眼细瞧,心中略定。

那是星宿堂专有的讯号烟雾,意思便是:撤。

星宿堂好不容易逮着宫中守备空虚的机会,怎会轻易撤去?

难道有人向外求援,求到援兵?

难道星宿堂起事失败?

昴星也看到烟雾弹,他收回在空中飞旋的铜镟子,断然挥手,余下星宿公子纷纷如潮水般退去。

一时之间,狂乱的山谷恢复平静,松风徐徐吹拂,尘土归止。

这里彷佛从未发生过一场恶战。

禁军统领不明所以,欲待追击,戟王却沉声:"不用追,先回宫要紧。"

禁军统领只得听命行事。

大雨倾下如注,雨珠洒花似地打在戟王颀长的身子,盔甲尽湿,雨水顺着他深邃的眉眼一滴滴地滑下坚韧的颈子。

他漆黑的眸子望着皇宫的方向。

戟王朝禁军统领吩咐:"好好护卫陛下,本王先回皇宫。"

说完,戟王翻身上马,命丁龄与程女官随身返回。

皇帝却突然朝戟王大喊:"子夜,孤要同你一同回宫。"

戟王额筋抽动。

带着老头子这个大拖油瓶,要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返回宫城?

他等不了了。

每晚一步,他的阿元便会离险境更近一步。

皇帝如一条可怜狗样的看着他,嗓音有哭腔的意味:"不只是你,孤的刘贵妃也在宫里!孤也有牵肠挂肚的女子啊!"

戟王冷哼了声。

老头子迟早要面对现实,早点认清刘贵妃的面目也是桩好事。

皇帝又嚎啕:"子夜,你可听见父王说的话?"

戟王沉着脸,让人牵了一座缇骑,安排百来名身手最好的骑兵护驾。马蹄扬尘,父子俩以流星之速返回京城。

皇后在御撵里掐断了锦巾。

-

鬼星抱着牧荆来到大圆塘时,雨势暂止,云际现出几缕月光。

他视线扫过灯舟四周,确认后头没有追兵后,将牧荆轻放在白玉簟之上。

在此当下,没有人会料到戟王妃躲在大圆塘的灯舟上。对她来讲,这里也是一个暂时栖身的好地方。

戟王几乎是在这复刻出一模一样的寝殿,宽敞明净,一尘不染,典雅舒适。

看样子他并不只想着度过一夜,有经常来此处的意思。

好几套干净的衣裳制于梨木柜上,等着主人来此处游玩时换用,便连衣料厚实的冬衣都备上了。

诸多首饰珠宝发簪亦样样齐全。

此外,尚有笔墨纸砚,书册典籍,九连枝灯,琉璃盏,白地青花瓶,木雕镜台,梨木画几,螺钿翘头案,菱花镜,螭纹衣架。

鬼星视线移至衣架时,目光陡然停住。

上头齐齐整整地挂着两套衣饰,一套男装一套女装,应是牧荆与戟王于此处过夜时,留下的旧衣。

不知是戟王故意的,还是下人无心的行为,男人贵重的紫磨金锦袍被套在轻纱白萝外头,腰间处环上八连环佩,看上去竟似一个男人自后头抱住女人的腰身,颇有几分旖旎的味道。

灯舟上,他二人燕好的痕迹挥之不去。

鬼星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榻上的牧荆忽然发出微弱的呜咽。

鬼星回过神来,连忙在一处梨木格柜中翻寻能到治伤的物什。

鬼星翻开柜子时,不由惊诧。

金疮药,十灰散,纱布,能止血的血竭,可止痛的南灵草,一应具全。

不及细想,鬼星找到能用的,便回到牧荆的身边。

沉歛的目光将牧荆从头至尾审视一遍,很快他便下了个结论,那便是牧荆受的伤多伤在脏腑看不见之处,而非浅层皮肉。

于是,鬼星先卸下牧荆的衣服,以烤过的刀划开皮肤,挖出钻入血肉中的黑帖碎片。

竹篓子中,浸浴在血迹里的萝衣像皱去的花瓣,十多个沾血的碎片在月光下隐隐闪着血光。

去除铁片后,牧荆不适的肿胀感去了大半。

之后,鬼星握住牧荆的手掌,将体内的真气输入牧荆体内,藉以调理内伤。

鬼星的武艺堪称星宿堂第一,在他面前,众人只有俯首贴耳的份,连萧震也不敢称首。

他的真气充沛,源源不绝地送入牧荆体内。

两个血液冰冷的人,真气撞在一起亦融合无碍,没有抵触排斥的问题。

运气疗伤之时,鬼星看见牧荆颈子上淡淡的咬痕,微微皱起眉。

从咬痕布下的形状来看,戟王是存了心要留下痕迹,却又不欲咬破肌肤,咬之时将力道往内收,在一段时间内维持平均的力度,方才得以留下一个油皮没破半点的咬痕。

想起方才牧荆攀在自己颈子上,藕臂温凉柔软,眸色迷离,衣裳淋湿薄透。

鬼星突然觉得咬痕碍眼,视线往上移的时候,却察觉牧荆正在看他。

鬼星垂眸,避开她过于无邪的目光。搂着她的时候尚可维持心静,甚至脱衣疗伤时也能专注在伤势之上。

可她随便一个眼神却反倒令他心笙摇荡。

牧荆感觉到鬼星的心猿意马。

昏昏迷迷之间,牧荆只能任由鬼星摆弄,让他卸下衣物,掀开袖子,擦洗血渍。

星宿堂之中,男女没什么大防,受伤时互相疗伤很常见,牧荆没有一般小儿女的羞耻心。

可鬼星不一样。

他武艺绝顶,一双颜色诡异的眸子凉淡吓人,生来便有股冰冷强大的气场,没人敢靠近他,牧荆也从未见过鬼星碰触过任何人的肌肤。

可现下,他的手指头在牧荆身上游移。

冰凉的骨节停在牧荆的肌肤上时,有种莫名奇异的感受。那触感是冰冷的,可动作却是轻柔的。

牧荆不得不猜想,鬼星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

她故作无邪纯真的看着他。

他的敌人没有一个人是吃素的,一个比一个强大,她只得一次次以身入局。

星宿堂人人皆知,世上没有鬼星下不去手的人,他心如冰雪,是萧震最忠诚的手下,堂主要他取走谁的性命,那人绝不可能活着。

可三年多前,牧荆却在他手里活了下来。

难道是因为命令他的人,是副堂主之故?他与副堂主之间闹得不愉快,有龃龉?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可牧荆打从心底畏惧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勉强撑着最后一丝意志,保持最低限度的警觉。

牧荆在朦胧月影下半睁着眼,看着鬼星忙里忙外。

许是怕被宫廷的人察觉,鬼星让灯舟保持昏暗,

当他切开伤口的刀刃以火摺子烤过时,牧荆痛得几乎要抱膝,鬼星干脆让她咬着他瘦削的腕骨。

牧荆无情地啃下去。

因为这是他欠她的。

鬼星的手似乎没有痛觉,他的眉目丝毫不动,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

牧荆心想,这个冷血狠戾的男人,是她认识的鬼星吗?

有时鬼星动也不动,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银眸眨也不眨,彷佛老僧入定。

莫不是被掉包了。

鬼星伤口处置完后牧荆陷入沉睡。

鬼星在牧荆的药里头加了点安神助眠的草药,他知晓酣战一场后,人不一定能阖眼睡着。那些拚搏过程带来的绝望与自疑,仍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主人。

恐惧跟着人久了,会成为一种习惯。

纵然睡着时也不会放过,在梦里持续上演那血泪斑斑的历程,如鬼魅一般难以挣脱阴影,不过想好好睡一场却难如登天。

鬼星看着沉沉睡去的牧荆一会,替她盖上锦被,之后,往舟外走去。

天空又聚拢黑云,雨势渐起。

鬼星出掌,哧溜数击,绑住船身的粗硬草绳齐齐断裂,绳子往水中打下去时,激起剧烈的水花。

鬼星又摸到一处机关,伸指按下,雕花窗刷地全数阖上,坚硬的楠木木板阖得密不透风,原本处处泄光的灯舟,瞬时裹得严严实实,仅剩下蓬盖下的一扇门可开启。

之后他去船尾操控尾舵,船底扇叶旋转,滚动水流,不消多久,灯舟便缓缓地在雨阵中动起来,顺着西风,逐渐往运河驶去。

此去一路向东,没有意外的话,将是路途艰险的一场硬战。

烟波渺渺,风雨如晦。

他会矢志保护她。

因为,这是他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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