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每一日,戟王的行程如出一辙。
白日里布署临仙城的兵防,盯着造船坊的人打造战舰,一到下值,推去一概无谓的拜帖与席面,二话不说返回驿站,陪伴牧荆熬过焚夜毒焚烤身躯之苦。
能做的不多,只能与她一同泡在雪粒中,让她不致孤单。
显然他已经抓到与她相处的诀窍,只要不提王妃二字,不提回去宫城,不要碰触会令两人对峙的言语,小女子倒是维持一概低眉顺眼的模样,不再处处躲着。
强扭的瓜不甜,他会等她心甘情愿回来他身边。
至于牧荆这头,她当然都清楚男人是一点没变的,不过是隐忍压制骨子里的强横。
然而对一个目无下尘的皇子来说,能做到这样堪称难能可贵,只要他不越雷池,不再逼着她做回他的王妃,她愿意在仅剩不多的时日里浅尝一点甜蜜。
是甜蜜的。
这么一个手握权势,明艳俊逸,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男子,却不辞辛劳亲自看顾着她,天寒地冻陪她一同和衣泡在雪中,捧着药汁以鼓舞的眸色看着她饮下。
看着这样亲力亲为的他,牧荆很难不动容。
冰冻的雪水亦似乎不曾浇熄他的欲念,牧荆半阖着眼假寐时,总不经意瞄见他别过脸去,俊面有微红。
有时候牧荆会兴起恶作剧的心思,假做捧着心疼痛不堪的样子,戟王着急,越雪近身,那小心藏着担忧,同时忍着不碰触她的局促,有那么几分好玩的意味。
不过这番泡雪,也是够折腾他了,适可,而止。
"殿下,毒热退了。"
"我抱你回榻上。"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放开顾忌拥她入怀。
然而这一切都是铺垫,为了她设立的温柔乡,因为几日后,戟王突然命人捎来一句──
临仙城正旦夜放水仙花灯,他会在灯花最灿烂之处等她。
与她一同赏灯。
-
邻近正旦,临仙城益发热闹。牧荆陪着也青城与糜爪冬在城中四处逛逛。
也青城提议,想去见识一下大齐的学堂,这是住在海岛上以天地自然为师的人,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东西。
糜爪冬本就喜欢大齐的风物,加上他出门在外,皆以两个也家人的意见为意见,没什么异议。
儿时不曾上过学堂,牧荆其实也不怎么懂这方面的门路,便请戟王顺个手安排。
戟王出手自然什么都是最好的,直接点了临仙城城主的家塾,那是几百年来培育出历代城主的私家学堂,密传数百年累积的从政与济世学问,从不对外人开放。
看在戟王尊贵的面子上,临仙城城主自然二话不说,敞着私学的大门恭迎三位外邦贵客。
牧荆谢辞临仙城城主的招待,在学堂角落挑了三个席位,与也糜二人不动声色地踞坐下来。
也青城十分雀跃,好奇,问牧荆:"为何大族里要有学堂这玩意儿?"
牧荆想了下,随口回答:"大概是树大有枯枝,人多就会有白痴,学堂能降低一个世家白痴的比例,培育出更多为朝廷效力的人才。"
也青城一知半解:"看样子他们读的必定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圣人之言了。"
牧荆不置可否,后头却忽然传来低沉醇厚的熟悉嗓音。
"那是教化百姓用的,看过即可,不需深读。"
戟王居然亲自来此。
牧荆略垂着眼眸。
也青城问:"那城主家中深读的是什么?"
戟王:"学战术以及战场谋略的课习,不过重点并不是在武艺之上,而是兵法,要念到韦编三绝,学会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学着用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和平。"
糜爪冬不以为然:"杜玄正肆虐东南方,为何不学雷厉风行、以戈止战的战技呢?"
戟王眉眼间略有不耐。
但他今日心情不错,便耐着性子朝看不对眼的糜爪冬解释。
"战技自然得学,只不过大齐国力和人口尚未恢复至从前的一半,彼时国力强盛之时,京城尚且能被北境破城,更何况是现如今?东南方虽鱼米富盛,却不产战马。在我有生之年,大齐恐怕都只能潜心养精蓄锐,积累国本,让百姓休养生息,设法守住目前的边界和领土。"
牧荆听着,心里暗想,虽然平日戟王对待仇敌堪称冷血,然而提到治理城池之道,他确实经验丰厚,刚柔并济,挑不出错处。
糜爪冬有些刺头上身,抬杠道:"就算大齐隐忍不发,可杜玄仍是主动来挑衅,夺走定陵城,关于这点,戟王殿下又有什么因应之道?"
戟王神色泰若,单手负于背后,长身若高山般恢弘坚毅。
"那便读春秋,学习各国之间的外交和同盟,联合他国力量一同箝制杜玄。"
也青城认同:"阿冬,三殿下说得不错,这不正是你我在大齐的原因!"
戟王言词有据,糜爪冬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论点,没有说话。
此时,讲学的老师徐步进来,坐在一群十来岁的萝卜头前面。
老师是位年岁约莫六十来岁名叫谢奚的花甲长者,他头发花白,胡须甚美,身穿一袭青骊袄衫。
谢奚抚须:"翻开诗经。"
牧荆奇异,问:"城主之家竟然也读诗经?"
戟王本远眺碧蓝苍芎的双目落在牧荆的脸上,眉目舒展,从容笑道:"临仙城风流文人辈出,自然要读诗。"
也青城认真地道:"我听闻诗经每句只有四字,篇幅最小,要我是老师,也肯定最喜教导诗经。"
牧荆:"……"
戟王斜弌也青城,凉言:"城主家当不是因为这缘故才看重读诗。"
也青城:"那是为何?"
戟王回答,可目光却看向牧荆。
"诗三百书写男女之情,以及辗转反侧的思念,真挚热烈,骤如烈火,却不失于□□堕落,本王也甚是喜爱。"
牧荆听得脸颊有些发烫,避开他过于灼人的眼光。
戟王看着她闪躲的反应,察觉是自己越了点雷池,便歛下情思。
岂料,讲座上的谢奚,将这对男女的幽微反应尽收眼底。
谢奚是个灵活善于引导学生的好老师,素来习惯将生活中的实例和诗句连结,来让学子更能读懂诗文中的蕴意
这阵子他正愁没有真实范本可以讲解诗经中男女情爱的反覆浓烈,京城来的三皇子与东海的少船主之间明晃晃的暧昧,正好拿来示范。
他算盘打的精,倘若这两人情意不笃,讲解怨妇怨夫诗就有着落。倘若情意深厚,那恋爱诗就能更好的跟这群还没开窍的萝卜头解说。
文字理解不了,现成的活生生热腾腾的热恋爱侣总该看明白吧?
就这么办!
谢奚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各位,今日有贵客,为师我就成人之好,先让贵客们说说他们心中最爱的诗句,顺便也给各位讲解男女情爱之诗。"
牧荆眼角抽动,这是,什么跟什么?将理论融入实战?
谢奚:"三殿下,您先请。"
戟王如此精明,一听便知晓谢奚做球的用意。
他意态风流,唇畔溢出明俊恣意的笑容,大冷天的雪日,众人心中竟生出暖暖春意。
"我最爱的诗句,当是这几句。"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沙质略哑的嗓音,极其悦耳,一字一字地漫入牧荆耳中。
戟王虽对着谢奚念出诗句,可他站得离牧荆极近。
牧荆不禁侧过身,看着那棱角分明线条俐落的侧脸,瞧着他隐约滚动着的喉结。
其中一个萝卜头喳喳呼呼大喊:"你们看,少船主脸红了!脸红了!"
另一号萝卜头心思比较细腻,眼尖瞄到别处,他有些忧虑的小声道:"敢问少船主很冷吗?不然殿下的手怎么握得这么紧呢?"
此话一出,牧荆险些跳开来。
不知在何时,戟王宽厚的手掌握住了她,她竟毫无察觉。
她悄悄挣脱,幸好男人并不勉强她,她稍一用力便离开他的体温。
轻咳:"小萝卜头们,重点是三殿下的诗句,不是我。"
年纪稍长的萝卜头三号,最近暗恋隔壁女学塾的一名少女,咧开嘴傻笑道:"少船主的眼睛真好看,向天上星辰一般,要我是三殿下,我也会一直攥着她手不放!"
牧荆不由张嘴,匝巴匝巴的,这一个一个的伶牙俐齿,她竟不知先从哪个骂起。
戟王朝着萝卜头三号点头,无声赞许:干的好。
谢奚哈哈大笑。
"你们几个别欺负少船主了,她是外邦人,不要吓到她。"
谢奚抚着他打理的整齐丝滑的白须,乐呵呵地笑着。
"其实优美的诗句处处都是,各位不必局限必是出自哪里。重要的是读懂含意,别囫囵吞枣。刚才三殿下与少船主给你们展示了两情缠绵的美好,男女爱欲出自天生,只要不伤风败俗,无须刻意遮掩压抑。"
牧荆哭笑不得。
果真是临仙城城主请来的老师,惯会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来,换你来说说最近读了什么好诗句?"谢奚用羽扇遥指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抖了个激灵,大声喊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另一个大萝卜头大概也喜爱这组诗,接着摇头晃脑有模有样的念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牧荆好笑地想,十来岁的年纪,懂什么喝酒呢?当真是年少不知愁!
其余萝卜头显然都私下流通读过这卷诗,干脆一起加入,齐声大喊,稚嫩清亮的嗓音响彻整个学塾。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男孩们清脆有力的嗓音直上梁顶,回荡在廊檐之下。
梁柱上积年的灰尘在这须臾之间竟似被震揉飘散,化成空气中的点点丝光,顺着慷慨激昂的诗句忘我回旋飞舞。
一唱万夫叹,再唱梁尘飞。
这时,天空陡的缓缓落下细密的洁白细雪。
牧荆出神凝望。
雪片一片一片落在殷宅古朴典质的屋檐,落在苍翠挺拔的松树,落在悄然无声的青石板,还有更多,轻轻坠在戟王宽大的肩头上。
他似乎也正沉浸在学子们欢愉清朗的朗诗声之中,面上显露出动容悬心的表情。
又或是他的思绪已经飘到年幼无忧之时,那曾经母亲尚在的天伦之乐,故而丝毫没有察觉雪片逐渐渗入氅衣之中。
傲立在白雪纷飞之中的清艳皇子,风华正茂,朝气勃发。
牧荆别过眼去,企图将思绪移到雪片,想着,待到正旦之时,临仙城会降下更大更浓盛的雪。
大雪即将世上所有事物掩盖过去,无论丑的美的,无一不被掩盖。届时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银霜遍地,茫茫千花万雪飞舞着。
他说,他会在灯花最灿烂之处等她。
可偌大繁华的临仙城,哪里才是灯花最灿烂之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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