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餐盘碰撞的脆响在食堂作响时，我正盯着窗口的番茄炒蛋出神。
橙红色的蛋液裹着金黄的油星，蒸汽模糊了玻璃橱窗，恍惚间竟和记忆里某个片段重叠——也是这样热气腾腾的早晨，有人把剥好的鸡蛋塞进我手里，指尖带着点烫人的温度。
周燃的座位空了一上午。
我用铅笔在草稿纸边缘画满歪斜的问号，笔尖戳破纸面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问号连起来竟像个不断旋转的漩涡。前排的男生转过来借橡皮，我递给他时，他突然压低声音：“周燃今天没来，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不清楚。”我摇摇头，目光不由自主飘向窗外。
操场边的梧桐树落了满地碎金，上周周燃还在这里教我投篮，篮球砸在篮板上弹回来，正好撞进他怀里。他笑着揉我头发：“笨蛋，瞄准点。”
那时的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温柔得让人心慌。可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总在避开我的视线，像在隐瞒什么。
“同学，麻烦让让。”
身后传来的催促声把我拽回现实。
侧身让路的瞬间，我的目光突然被身后的动静勾住。
我看到张妍正把一瓶矿泉水递给穿篮球服的男生，浅蓝色的队服后背印着“赵峰”和数字“7”。
是他，校队的主力前锋，我在学校的光荣榜上见过他，照片里的少年抱着篮球笑得张扬，露出两颗小虎牙。
男生接过水时，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像道带着温度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眉心。
心脏猛地一缩。我攥紧餐盘的边缘，塑料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赵峰看向我篇的眼神算不上陌生，甚至带着点探究和……慌乱？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快得像错觉，可当我试图捕捉时，他已经移开视线，耳根却悄悄泛起可疑的红晕。
“看什么呢？”张妍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根绷紧的弦被猛地拨动。
我看到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手里的面包袋，透明包装被捏出细密的褶皱。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往日里温和的音调，“快吃吧，下午还有训练。”
赵峰“嗯”了一声，拧瓶盖的动作却顿了顿。他用余光又朝我这边瞥了眼，这次我看得真切，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又快速上下扫视了一圈，像在确认什么。
当他发现我也在看他时，突然举起手里的矿泉水瓶，朝我僵硬地晃了晃，算是打招呼。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被按下静音键。打饭阿姨的吆喝声、同学的说笑声、筷子碰撞餐盘的脆响，都变成模糊的背景音。我站在原地，甚至餐盘里的番茄炒蛋渐渐失了温度。
这个叫赵峰的男生，我明明应该完全陌生，可他的眼神、他下意识的动作，都像枚生锈的钥匙，在我生锈的记忆锁孔里轻轻转动。
“认识？”
后排突然传来周燃的声音，我惊得差点打翻餐盘。番茄炒蛋的油星溅在白色校服上，像朵丑陋的花。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额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脸。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处，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昨晚的事情，我……”他想说什么，目光却在扫过张妍那边时突然闭了嘴。
我没接他的话，转身端着餐盘往外走。经过张妍身边时，听见她用很小的声音对赵峰说：“别乱看，有什么好看的。”
赵峰没说话，只是把矿泉水瓶捏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下午的数学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讲台上的老师在黑板上写着长长的推导公式，粉笔灰簌簌落下，像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我的目光落在窗外，赵峰的脸和张妍掐皱面包袋的手反复在眼前交替出现。
张妍好像……认识周燃……
晚饭后的操场挤满散步的同学，情侣们手牵着手走过塑胶跑道，篮球架下传来少年们的欢呼声。我抱着政治提纲爬上通往天台的楼梯，铁制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谁在低声哭泣。
风卷着落叶从镂空的台阶缝隙钻上来，扑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钻进衣领，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天台的门没锁，虚掩着，里面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我放轻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发疼。生物提纲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我按住纸张的瞬间，听见张妍尖利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金属。
“你不下手，她眼里就永远只有陈默！”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提纲，纸页边缘割得掌心生疼。天台的风突然变大，卷着我的头发贴在脸上，像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我的皮肤。
“你居然还想要向她坦白真相？”张妍似乎在踱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响断断续续，像在敲打着谁的神经，“林晚要是记起来了，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别再说了！”周燃的低吼混着风声砸过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暴躁，“那时候是意外，我再说一遍，是意外！”
“意外？”张妍冷笑一声，声音突然凑近，像是贴在门缝上，热气几乎要透过木板渗出来，“意外能让她摔得那么巧？正好在监控不开的那一天坠楼？周燃，你别自欺欺人了。等她查到最后……”
后面的话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尖抖得按不稳手机快门。
屏幕里，张妍的侧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周燃背对着我，肩膀剧烈起伏，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他的手紧紧攥着栏杆，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金属里。天台边缘的铁栏杆锈迹斑斑，积着厚厚的灰尘，被他这么一攥，竟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痕。
远处的教学楼亮起零星的灯光，像几只冷漠的眼睛，正冷眼旁观着这场对峙。
“她摔下去那次就是意外，你不说谁会知道？”张妍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带着蛊惑的甜腻，像裹着毒药的蜜糖，“只要你稳住，等她彻底忘了过去，赵峰是我的，林晚是你的……”
“别再提了！”周燃突然吼出声，我听见什么东西被扫落在地的脆响，像是玻璃杯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金属撞击水泥地的闷响，大概是他把天台角落的空易拉罐踢飞了。
“我警告你，不准再碰她！”
天台的门被踢过来的杂物猛地撞击，发出砰的声响。我下意识往后缩，后脑勺磕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眼冒金星。手机从掌心滑落的前一秒，我死死按住了录音键。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映出我苍白的脸，像面破碎的镜子。
“哟，这是在……关心她？”张妍的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当初推她下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心疼？”
周燃没有反驳，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风里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一次。”
这句话像根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刺进我太阳穴。
失去？他指的是失去什么？是失去以“男友”身份守在我身边的机会，还是失去别的什么？
究竟是谁一直在失去？
记忆深处突然闪过模糊的画面：有人在哭，风声里夹杂着“不要走”的哀求，还有重物坠地的闷响，震得地面都在发颤。
口袋里的生物提纲滑落在地，纸张翻动的声响在寂静的楼梯间格外清晰，像谁在拍打着翅膀。
天台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谁在那儿？”张妍的声音突然变得警惕，像只被惊动的猫。
我抓起手机转身就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身后紧追不舍。下楼梯时被台阶绊了一下，膝盖磕在铁栏杆上，疼得眼冒金星。
恍惚间，这剧痛竟与记忆深处某个片段重叠——也是这样追在身后的脚步声，还有急促的喘息声，以及……一只突然伸出的手，狠狠地推在我的胸前！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跑动忽明忽暗，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妍的喊叫混着风声钻进来：“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我不敢回头，只顾着拼命往下冲。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里面的生物提纲散落出来，纸张飘得到处都是，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追逐我的脚步。
跑到三楼平台时，我瞥见窗户玻璃映出的自己——头发凌乱，校服沾着灰尘，眼里满是惊恐。
手机屏幕还亮着，录音键仍在工作，周燃那句“不想再失去一次”混着风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反复回荡，像道无法摆脱的咒语。
晚自习的预备铃突然响起，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我带着磕破的膝盖往教室走，夕阳的金辉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正在被慢慢揭开的谜底。
赵峰、张妍、周燃，这三个看似不相关的人，原来早已被一张无形的网缠在一起。
而我，就是那只被困在网中央，正在慢慢记起一切的猎物。
走进教室时，陈默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我磕破的膝盖上，眉头轻轻蹙起：“没事吧？”
“没事。”我摇摇头，却在转身的瞬间，看见周燃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座位上。他正死死盯着陈默，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阴鸷。他的手悄悄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已然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窗外的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夜色像墨汁一样晕染开来。
我翻开笔记本，却在某页空白处发现一行陌生的字迹，是用铅笔写的，已经被擦得很淡，却依稀能辨认出：“天台，11点。”
不是我的笔迹。
指尖抚过那行字，铅笔的划痕在纸上留下浅浅的凹槽，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我突然想起中午赵峰看我的眼神，想起张妍掐皱的面包袋，想起周燃攥紧的拳头，想起陈默蹙起的眉头。这些碎片像散落的拼图，正在慢慢拼凑出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轮廓。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时，我看见录音文件还在运行，时长已经超过了十分钟。
前排同学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发白的脸色。我慌忙按灭屏幕，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生疼。天台的风仿佛还在耳边呼啸，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还有周燃那句“不想再失去一次”的低语，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我终于看清了笔记本上那行字的全貌。
在“天台，11点”的后面，还有个被用力涂抹的符号，隐约能看出是个“峰”字。
赵峰？
我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而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秘密，正随着夜色的加深，慢慢露出锋利的獠牙。屋外的的风穿过窗户，卷起我散落的草稿纸，在桌面上打着旋。
晚自习下课后，周燃悄悄溜走。我如约再次来到了天台，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我来了。”
发送时间，正好是晚上十点五十九分。
我攥紧手机，指节泛白。还有一分钟，就是十一点了。
天台的风，还在等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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