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常常做相似的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孤寂，有河，有桂树，“他”在河边钓鱼，尽管他清晰地知道河里根本没有鱼。
只有那个叫“十娘”的小姑娘出现的时候，这几乎要静止的一切才会开始流动。十娘碎碎念念的抱怨跳跃在他身边的每一处角落。她在外面上学，隔段时间才会回来。似乎这学校并不叫她满意，这同学也并不让她舒心。
她泡在河里，故意吐出咕噜噜的泡泡挑动“他”的鱼线。有时候说到愤怒的地方，整个人便会“啪”一下浮出水面来。
“他”总是安慰十娘。偶尔也会严厉地斥责十娘。可陈琳分明看到，即使面容严肃，他的眼睛里也满是笑意。只是十娘并不知道，扭头撅起嘴来。
只有一次，十娘哭的伤心极了。“他”沉默了很久。十娘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你帮我，帮我教训他们。”
“他”依旧不说话。
等到十娘哭累了伏在他腿边睡着，他才起身，顺着长长的河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某处，他掏出一只纸船，放到河面上，那船便顺着水面一闪一闪，直到消失不见。
那时候陈琳隐隐有种明悟，“他”只能走到这里，无法继续走下去了。
这样的梦境困扰了陈琳很多年。甚至他原先并不是这样的性子。陈珀小的时候，陈琳会带着他爬树翻墙，偷偷藏起来等人路过再跳出来。对面人吓了一大跳，陈珀就咯咯地笑起来，陈琳会得意地叉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琳变得越来越像“他”。哪怕在陈府，自己也好像置身于那无边无际的孤寂之中。
陈琳一直以为这是前世的记忆。或许是自己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时候偷奸耍滑，老天才会这样惩罚他。
直到那天，他看见林时从水里浮出来。他听见自己的心在隆隆作响。
“十娘。”那是他含在舌尖的叹息。
女人叫“林时”。
她和十娘不一样。十娘是个小姑娘，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行为举止有小动物一样的纯然天真。而林时——
林时站在那。陈琳没有动作，她也没有动作。可是陈琳看到了她眼神里的困惑和隐隐的不耐烦。
“我可以帮你。”
林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看，林时——就是这么个很识时务的人。
“可是，你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林时迟疑着说。
“你想压下秘境里的事情，我可以帮你。”
“你想救你的同伴，我可以帮你。”
“甚至你想要修炼，我也可以帮你。”
“修炼？”白日里林时有意跟钱妈妈和小厮们多说了几句话，已经大约拼凑起了陈琳的经历。现在他说能帮自己修炼？林时有些怀疑。
陈琳笑的很坦然：“你没有别的选择。”
也是，人在屋檐下。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在我身边当三天丫头吧。”
第二天一早，钱妈妈来的时候，林时便装作无意地开口：“钱妈妈，大少爷他之前，从来没带人回来过吗？”
钱妈妈笑眯眯地回答：“可不是呢！奴婢昨天也吓了一大跳呢。”
不怪林时怀疑。昨夜她回房之后回忆了一下自己从临江村醒来之后的事情，尤其是和陈琳相逢后的种种，实在很像是个痴男怨女的故事。别的不说，就说这做三天丫头的事情，简直是明晃晃地在泄愤了。堂堂陈大少爷，怎么会缺伺候的人呢？
事情陷入了僵局。陈琳知道，但陈琳不说。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仍然毫无自保之力，只能任人摆布。
林时看着素戒，长叹了口气。
忽然她想到了素戒昨夜的动静。陈琳那里，一定有一个和素戒关系极为紧密的物件。如果能找到这件东西，解开素戒的秘密，或许就有了破局之法。
“钱妈妈，伺候公子需要注意些什么吗？我怕惹了他不高兴。”林时看向站在她身后帮她梳头的钱妈妈。
“咱们公子脾气是极好的，鲜少对底下人发脾气，您放宽心。”再说了，小儿女的情致，能出什么事情呢。
整个扶风院都在悄悄观察这位林姑娘。
听说了吗？公子让她做丫头伺候呢！真是看不出来，咱们公子还喜欢这一套！
小厮一本正经地把茶水端给林时：“林姑娘，请您为公子奉茶。”一转头，再绷不住表情，和回廊后头冒出的脑袋挤眉弄眼。
一会得靠近陈琳，试试看那东西到底在哪。林时正低头想着，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目光。抬头，昨天的那个弟弟正双手抱胸，一脸严肃地审视着她。
陈珀慢慢踱步靠近了林时。不错，明眸皓齿——突然他意识到什么，慌忙地移开目光。总之，勉勉强强也配得上大哥。
他咳了两声：“我都明白了。你也不必躲着我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扭捏着补了一句：“如果是大哥的意愿，我会帮他的。但是——你别在他跟前多说什么。”
林时简直要气笑了。这陈家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说话都说不明白。
她不说话，陈珀就有些急：“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跟我说。大哥现在处境这么艰难，你怎么好——怎么能再去托他！帮你干这样要命的事情！”
陈珀昨夜回去已经想清楚了。大哥不能再修炼，或许是出于对这个女子的爱慕，或许是出于弥补自己的遗憾，答应帮这个女人潜入秘境修炼。结果这个女人辜负了他大哥的一片好心，协同了其他人调虎离山救走了那些灵药！
昨天看大哥那个态度，是要维护她到底了。他也只好帮忙遮掩。
“秘境的事仙使大人已经知道了，现在正在全城搜查。”他凑近了低低地说了一句。
林时心里一紧，也不知道赵怿顺利地出城了没有。
看到她有反应，陈珀终于心满意足。只要有所求，问题就好解决的多了。
看见林时和陈珀一起走进书房，陈琳有些惊讶。一半是陈琳的人生，一半是“他”的记忆，现在竟然这样和谐的一起出现了。
“仙使大人有命，四日后出发。”陈珀进来先急吼吼地跟陈琳说了这件事。
照月城到中都，路途遥远。十年一次的仙宗大选既是送弟子，也是照月城与中都沟通的重要途径之一。毕竟借助仙家手段，转瞬就可抵达中都。各家族如果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或者信物需要传递，也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陈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情。他确实需要安排一些事情。
原本这件事情找个下面人传话就好，陈珀硬是一大早自己溜达过来，想看看扶风院这边的动静。现在说完了这件事，屋子里便陷入了沉默。
陈琳抬头，疑惑地示意他。
陈珀便有点恼：“大哥，这个女人，你预备怎么办？”
“这件事情我自己会处理。”陈琳语气淡淡的。
陈珀又气又急，拂袖而去。
林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们兄弟两倒是挺有意思的。”
陈琳并不接她的话，示意她走到书桌边。桌子上堆着几本书。
“你既然想修仙，有些事情总是要知道的。不能胡乱来，昨日如果遇到的不是我，岂不是有危险？”他没有抬头，依然在写自己的文书。
又来了，那种林时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和昨天夜里简直判若两人。
林时翻开书页，是照月城的历史。第二本，是中都的历史。最下面有一个小册子，不同于上面精致规整的书籍，这一本更为潦草。翻开第一页，上面便是二十个字。
“混沌初开时，太虚生九炁。炁凝成玄珠，珠裂化万象。”
霎那间，林时便感觉到好像自遥远的虚空中有一锤以电闪雷鸣之势追过来，虚空中的某处屏障应声而碎。于是她看到自己体内，有某种磅礴的浩然之力在缓慢地流转，周而复始，万古不息。她心念一动，有一缕灵气便从这脉络中雀跃着奔过来，绕着她的手指打了个圈，如幼鸟归巢。
一切不过是霎那间。等林时回神，陈琳在旁边还没有写完一个字。她动了动手指，便有灵气乖顺地从指尖溢出，因为没有等到主人的意志，就静静地趴伏在指尖。她隐隐的有一种感觉，现在整个照月城，除了那个还没有打过照面的仙使大人，再无人可以阻拦她！自失忆以来的种种憋闷，终于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陈琳抬起头：“在内城不要随意露出你的灵气。”等指尖的灵气缩回去，他又点了点那摞书：“拿去那边看吧。”
倒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似的。林时心里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些确实是她现下最迫切需要的。
林时搬了书到旁边的桌案上，陈琳跟在后面送了一杯茶过来。林时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桌案边。
两个人各忙各的，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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