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做，”花途明轻吸一口气，“与那些以人命换雪莲的人，有什么区别？”
琨玉望着她，平静道：“要得到雪莲，就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花途明扭头看他，“放血不行吗？非要杀人不可？”
天光下，鲛人眼睛隐在阴影下，深邃又淡漠，好似一点也不受血腥影响。“不行。”他沉声道，“被放血的人若还活着，此事一经宣扬，就乱了套了。”
“……”花途明深吸一口气。
一朵雪莲千金难求，难就难在一是单烛山难爬，二是雪莲难采。此事若真宣扬出去，恐怕会有更多人因此无辜丧命。届时商人投机，敏锐者凭此获利，越滚越大，就真乱了套了。
花途明也懂其中道理。
她将视线落回雪地中。周一满脸血腥，用手捂着去解救周三，一只眼睛已经脱出眼眶。周三大喊着让他别过来，挣扎着刺穿一只又一只雪狼。周二平日里性子活泼，此刻断了一条腿，蓦地栽倒在地上，哭喊着娘，说我娘瞎了眼，还在等我回家。
他们起码都有兵器，莫文斌箭矢早在昨日就耗光了，此刻身上只有一把弓箭，身上挂了不少彩。要命的是，狼群并不直接杀了他，反倒对他颇有兴趣，一个劲的拖来咬去，折磨着。
一阵寒风刮过，吹起花途明一身寒意。琨玉一直凝眸望她，细细观察她的神色，见状，语气放和缓许多，“不要看了，他们都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花途明低声重复他的话，眼皮倏地上抬，“……不。他们的确害了人，理应付出代价，可却不应当是以这种方式。”
“——害了人自有律法定罪，如何能让一个局外人掺和，否则一报接一报，何时能了？何时算了？”
“律法若是有用，世上何来如此多不平之冤？”琨玉道，“也太异想天开了。”
花途明道：“律法自是有用，只是在制定，宣传，实施环节出了差池，才会有不公。——若只是口头定罪，凭强弱镇压，何来生存之道？”
琨玉眸光一暗，“这世道本就让人难存，哪来道理？凭寥寥数行文字，如何与大势抗衡？”
一声尖利喊声炸开，雇佣兵三人终于被雪狼淹没，鲜血溅到雪地上，淋湿了娇嫩的雪白雪莲。
琨玉感到手下花途明猛地挣了一下，“能否抗衡是一回事，我心中过不了，眼前看不下是另一回事。”她回首，“琨玉，松手！”
她眼中焦灼渐渐化成愤怒，琨玉望着她，凝眸，忽然笑了，“好啊。你若找死，我当然不会拦着。”说着，果真松了手，“但我提醒你，为他们死，可不值得。”
“你想多了，”花途明道，“我只会为我自己死。”
话音未落，人已掠了出去。琨玉站在原地，转了半步看她，他眼角弯弯，笑意却冰凉。
雇佣兵们断肢在雪狼中沉浮，被咬的嘎嘣作响，猩红的血滑过利齿，滴落在雪地上，引来了更多雪狼凑近。吞一脚踩进血水，雪狼纷纷避开那一块地，他俯身，颇为认真的挑选了几多雪莲，仔细装入囊中，余光却瞥见一抹花青色奔向狼群。
吞抬眸，看清是什么东西后，挑眉。
雇佣兵三人已经没法看了，花途明直接奔向莫文斌。狼群大多被三人血肉吸引，莫文斌这边压力小了许多，但久战下来体力耗尽，也颇为狼狈。
他正与前面两只狼周旋，身后忽然出现一匹狼，直接咬向他的腿，他抽身不及，下意识屏息，突然有一只匕首横着划过，带下了狼身后一片血肉，雪狼哀嚎一声，痛苦地倒在地上。
“途明姑娘！”莫文斌双眼蓦地发亮，但在看清琨玉并未跟来时，又暗了下去。
花途明虽手法拙劣，但好在反应够快，她这下学聪明了，扯掉绑在腕间的发带，将匕首缠到手上。
莫文斌气喘吁吁，“途明姑娘，你不想我死了？”
花途明莫名其妙，“我何时说过想要你死？”她侧身避过一只狼，手肘忽然一紧，被莫文斌拉了过去，莫文斌一手环着她，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攥着匕首，“这样发力，懂吗？”
说着，手起刀落刺破一只扑上来的狼的眼睛。
温热的血溅到花途明脸颊上，她一愣，随即错开身位，接上自己后半段话，“周六是你杀的，你要以死谢罪的话，至少也要心怀悔恨吧。”
莫文斌大笑起来，他赤手空拳对雪狼，边笑边叹，“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雪狼一口咬上他的胳膊，他大笑道：“——我是商人！”
“我身上流着的，是莫家百年来独树一帜的商人血脉！”
一只狼凑到吞身前，与其余雪狼不同，他的毛色偏灰棕，右眼上还有一道约莫一指长的疤。它蹭了蹭吞，吞伸手，爱抚地摸着它的脑袋，“走吧。”他睨一眼雪地中浴血的二人，“回去找索其娜。”
琨玉作壁上观，看着脸上手上都是血仍死不回头的花途明，轻轻挑了一下眉，却没有任何动作。
雪狼撕扯下一大片皮肉，莫文斌蓦地喷出一口血，眼中有些许恍惚，再也站不住，摇摇晃晃跪倒在地，手握弓箭撑着自己。
他身上虎皮几乎被血浸透，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倏地抬眸，眼中尽是疯狂，“我……我莫家人，一经出手，绝不……绝不会……”
一声胡哨突兀地响起，花途明猛地抬首，就只看见吞的一片衣角，他身旁那匹狼扭头看了一眼这边，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随即快速跟了上去。
周围雪狼像是受了命令，一改方才的戏弄，眼冒精光，暴露了本性。
雪狼从花途明身旁掠过，一瞬之间淹没了莫文斌，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莫文斌的惨叫声随之传来。
“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他在痛苦中变得癫狂，“我！……莫家人……落子无悔！啊啊啊落子无悔！哈哈哈哈哈哈……”
花途明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雪狼不伤她分毫，她上前走了两步，努力想拨开雪狼。可里三层外三层，她怎么也挤不进去。
“……我绝不后悔！我！……我死不后悔……！啊啊啊啊——”
花途明握着匕首刺向雪狼，雪狼吃痛，蓦地发狠，回头将她扑倒在地，花途明手中匕首一歪，刺破掌心。
她倒吸一口气，撑着坐起来，一滴血蓦地溅上她的睫毛，一眨眼，顺着眼角滑落。
莫文斌凄厉喊叫戛然而止，连挣扎也不再有，雪狼将他撕得粉碎，一截手指滚落到花途明面前，很快被狼吃掉。
周遭空气被浓厚的血腥气充斥，花途明胃中一阵翻涌，闷头干呕。
血肉大块大块被啃咬，雪狼满足之后，又如来时一般，快速离去了。天空飘了点小雪，落到琨玉肩头，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花途明。白森森的断骨沾着血，混在残渣中，花途明坐在雪地里，怔怔地看着一片狼藉。
不过几息功夫，一个人，就只剩这么一点渣滓了。
风拂过，花途明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蹭自己的手背，僵硬地转动眼珠，低头，发现是一朵染血的雪莲。
雪莲随风轻微摆动，娇艳欲滴。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花途明视野中出现一双鹿皮靴，再往上，是墨蓝色衣摆，裹在鹿裘中。
“何必呢，”琨玉道，“你除了把自己弄的一身伤，还能改变什么。”
花途明不语。她怔怔收回手，手下雪地上染了一小片血。解下发带，将匕首收回袖中，她看着掌心的伤口。
琨玉目光在那滩血迹上停留片刻，他看向花途明，花途明蜷着腿坐在雪地上，侧脸上沾着血，墨发半散，木簪歪歪斜斜，簪上有一朵小小梅花，是他亲手雕的。
两人一坐一站，沉默片刻，琨玉道：“不要掺和这些了，途明。人心险恶。往后你一人行走，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花途明动也不动，轻声问：“你要走？”
“我自然要走。”琨玉道，“我们本不是一路人。”
是了，琨玉从未说过他要陪着自己，花途明心道，一开始是因为她受伤，琨玉留下来照顾，后来琨玉又身中火毒，两人才磕磕绊绊走了如此久。
琨玉说的不错，两人本不是同路人，没必要强行凑到一起。说到底，她对琨玉这人的了解，不过也就只有一个名字，甚至这名字也有可能是假的。花途明从未看懂他。
花途明顿了顿，将心思强行从那滩血肉渣滓中扯下来，看向周围一片被血浸染的雪莲。
琨玉注意到她的视线，沉默地看着她的反应。
雪莲上的鲜血，有雪狼的，有周一的，有周二的，有周三的，有莫文斌的，还有她自己的。花途明手指轻轻颤抖，眉头拧在一起。
买卖者与作俑者同罪，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若没有需求，也不会有人冒死采摘雪莲，有人因此丧命。可以此推之，若非他们身染火毒，也不会有此需求。若非人族与异族隔阂愈大，祝族人也不会下手，他们也不会身染火毒。若非十年前那场大战造就众族目前的地位，人族与异族之间也不会隔阂愈大……
这仿若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没有孰是孰非，或者说，各方既是又非。
在这种情况下，她要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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