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驻足准备看热闹的行人“唰”的散了。
“写照之人?”花途明心中一动,面上不露声色,“抱歉,我没有经验。”
“不需要有经验,姑娘往那一站就好。”钱老捋着胡须,呵呵笑道,“我见姑娘面生,是外省来的吧?若无亲朋好友在此,也可暂居寒舍,一应物什必都为姑娘准备齐全。”
花途明笑了笑,开口婉拒。
钱老也不奇怪,“萍水相逢,姑娘不信我在情理之中。”他将折扇放到掌心敲了几下,“既如此,那便不叨扰了,姑娘,后会有期。”
话落,钱老将一些碎银放到摊位上,笑看一眼花途明,转身走了。
他给的这些银子足够买下整个摊位了,摊主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盯着银子看了许久,轻轻叹口气,神情中似乎坚定了什么,将银子收好。
随即,他从摊位上挑出一只团扇,递给花途明,“姑娘……”
花途明侧首,微微一愣,“你这是……?”
“方才是我唐突了,”书生手指不自觉捏紧了扇柄,“实在抱歉,这是家母亲手绣的,还望姑娘笑纳,聊表歉意。”
团扇上的图案线条细腻,白色梅花上栖息着一只蓝羽小鸟,花枝舒展,自然生动。花途明目光在上面滑了一下,笑道:“不必,公子太客气了。”
见她不收,书生也不多言,默默将团扇摆好,轻声开口:“其实,钱老他心思是好的。”
花途明转眼看他。
“方才只是我误会了,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书生握拳靠在嘴边咳了一声,“钱老心善,这些年扶危济贫,也一直在资助我们读书,是街坊众口相称的大善人。”
他看向花途明,“方才他说的话,姑娘也不要多心,他是真的只想让你当个写照之人,具体画像也不会外传。”
花途明道:“他不是在开一家画室?”
“哦,是,但那并非他的生计。”书生道,“这间画室就开在他自己书房,不对外开放。——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也给他当过写照之人。”
“嗯?”
书生笑笑,“这算是钱老的一个癖好吧,他喜欢收集各种人的肖像,尤其喜欢收集自己的不同形态的样子,我那次看见,他有一整面墙都挂着自己的画像。”
花途明:“……原来如此。”
她想象了一下一整面墙都挂着同一人的肖像,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喜怒哀乐,不同侧写——若是挂的是他人的肖像,那能说此人变态,可若挂的是他自己的,那……
“姑娘此事不要外说。”
花途明坚定:“我不会的。”
书生似乎也想到了那一面墙,嘴角不自觉勾了勾,“钱老人善,又有钱,姑娘若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去找他,他家宅子在城西,门上挂着‘钱府’的便是。”
花途明颔首称自己记下了,随即与书生告辞。
午后街上行人渐少,吆喝了一上午的商贩也暂时偃旗息鼓,天光照在石板路上,反射出硬冷的青光。花途明停在一家茶馆前,仰头眯眼打量。
这家茶馆装潢精致,小青黛瓦,透窗雕棂精细典雅,就连门外挂着的“茶”字旗都别有一番韵味,看起来颇像大家手笔。花途明默默打量片刻,走了进去。
茶馆内熏香缭绕,人多,却不嘈杂,丝竹声绕耳,花途明甫一进门,就有堂倌迎了上来,轻声笑问:“姑娘一个人吗?想喝点什么?”
花途明道:“我听说贵店在招工?”
堂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是。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花途明指了指自己,“那我可以吗?”
“可以什么?”
花途明道:“在这做工。”
堂倌面色扭曲一下,但多年来见惯风浪的大心脏让他立刻调整过来,默不作声地打量一下花途明,“姑娘,这……这恐怕,不太合适。”
花途明略有些失望,但没表现出来,“我不是本省人,也不是和家里吵架跑出来了,没有人会来找我,这点你们可以放心,而且,我能做很多事。”
堂倌又觑了她两眼,无奈道:“姑娘,其实我们活并不会多,只是,你说你这来路不明的,我们……”他声音在花途明的目光中渐渐消了,终于道,“好吧,那您跟我来,去问问掌柜的。”
花途明跟他穿过大堂,绕进了一楼一个拐角间,房间狭小,摆了两张对坐的椅子,中间古木桌上泡着一壶茶。
“麻烦您在这儿等着,我去叫掌柜的。”堂倌与花途明告知一声,便拉上门,扭身往后院跑。天光从廊上间隙透下来,堂倌穿过道道光棱,绕过数盆寒菊,径直来到最左侧一间屋门口,抬手敲门。
“掌柜的,是我,刘四。”
须臾,屋内传来沉沉一道声音,“进。”
刘四小心推门,扑鼻一阵茶香。门扇发出轻微动静,屋内堆积着装好的茶包,一捆一捆,分门别类,从脚下直堆到房顶。
细小灰尘在光线中漂浮,门外天光直铺到一人脚下,他背对着门,一身青布直裰,手上拿着簿子,似乎在检查什么。还没等刘四开口,他道:“这段日子,你们的油水捞的很足嘛。”
刘四刚一只脚踏进屋内,闻言顿了一下,膝盖一软就想往下跪,“掌柜的,您这是什么话,库房的钥匙我们这等小喽啰怎么可能碰得到呢?”
掌柜的轻轻笑了一声,意义不明。
刘四闷着头不敢吱声。
“真是烂透了,”掌柜的轻声说,他转过身来,在门内微微抬头看青天,一字一顿道,“从内到外一样烂。”
刘四扑通跪了下去,“掌柜的您,您消消气……”
“我没生气,起来。”掌柜的看向他,皱了皱眉,喟叹道,“这不就是人吗,自古皆如此。”
刘四麻溜地爬起来,偷偷瞥一眼掌柜的。实话说,他家这个掌柜的跟外面大腹便便的比起来,显得实在年轻,约莫只有三十多岁,身长玉立,面容白净,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的读书人,只不知为何,眉心总是锁着,年纪轻轻就长了几道皱纹。
“你来找我,什么事?”
刘四道:“是这样,掌柜的,刚才有一个女子来寻活计,说看到咱们招人帖子……”
“女子?”他话没说完,就被掌柜的打断,“多大年纪?若手脚麻利,去做个洗碗工也可。”
“不是,不是大年纪的,”刘四连忙摆手,“很年轻,看起来还不到三十,长得很漂亮。”
掌柜的皱了一下眉。
刘四将花途明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了一遍,解释道:“虽说这姑娘来历不明,但人看起来十分温和,更重要的是容貌也美,我便想着不若让她在大堂端茶送水,说不定还能招揽生意。”
掌柜的嗤笑一声,“我何时需要她来招揽生意。”
“哎呦!是我多嘴!”刘四扇了自己一巴掌,“是我多嘴了,那……我就去回绝她了?”
掌柜的沉吟一下,道:“罢了,既然她要谋生计,便做一回好事吧,免得老爷子知道也不高兴。”说着,他叮嘱刘四,“姑娘初来乍到,你们好生照顾着,不准起歹念。”
“好,好。”刘四一叠声应着,连忙跑了。
掌柜的收回目光,不知在想什么,一阵穿堂风掠过,吹的他手中簿子哗哗作响,他倏地回神,转身继续清点茶叶。
南海。
一间昏暗小室内,忽然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随即,窸窸窣窣之声传来,一只苍白劲瘦的手握住灯盏,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映照出微微颤抖的剔透蓝眸。
琨玉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此刻身处在突卡南牢狱内,这是十年前赤云海事变后,他亲自选址监督建成的。牢狱内光线晦暗,永远弥漫着血腥气——从赤云海飘过来的——隐隐约约有哀嚎呜咽声,而最令鲛人痛恨的,是摆了一墙又一墙的刑具。
当年琨玉发挥出十足的学习精神,将在人族见识过的刑具与鲛人恐惧充分融合,打造出一个又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还大放厥词说,日后若有人违反新规,全部都扔进牢狱内,永世不得超生。
他在位那两年内,牢狱内整天传出哀嚎,等他终于消失,新继位的落尔京没有他这种癖好,突卡南生活才渐渐归于平静。算起来,已经足足十年不曾有鲛人被送进来了。
而这一次被送进来的,竟是他自己。
琨玉聆听周围的动静,觉得自己当年选址真是精明,此处终年阴寒刺骨,海波刮着栅栏发出刺耳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在这个地方待上几月,任谁也不敢再生出叛逆之心了。
他目光往下落了落,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雪白的鲛绡,以及鲛绡上猩红的小字,琨玉半只胳膊血肉模糊,血一流出来,立刻就被海水稀释了。
往往此情此景能让人意识到在岸上也是有好处的,毕竟在海里,连储存血液都做不到,只能边割边写。
琨玉无声叹了口气。
他两根手指勾起笔,忽然,听到几声沙哑的咳嗽声,动作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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