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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画室

“……不准伤人,不准多言,不准咧着嘴笑,不准……”阿梦哇啦哇啦说了一长串,最后深吸一口气,朝花途明羞涩一笑,“就这些啦。”

花途明脑壳突突的疼,阿梦说的一大串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一条条无形枷锁沉重,严丝合缝地束缚在少年身上。

——偏偏少年无知无觉。

她长呼一口气,喉咙有些发堵,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圈,落到他蓝的几乎透明的耳尖上,“你的耳朵……只能是这个样子吗?”

“啊?”阿梦反应了一会,迟钝道,“这个……鲛人形态吗?——妈妈说这样讨人喜欢。”

花途明道:“可以变成和我们一样吗?”

“当然可以。”阿梦朝她笑了笑,双耳在她目光中变圆变小,最终化成与常人无异。

花途明眸光微动,忽然意识到少年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刚要开口,就听阿梦扭扭捏捏唤了一声:“姐姐。”

“嗯?”

“你买了我……”

花途明心中一咯噔。

就见少年有些生疏地凑上前,双手放在腰带上,用不知哪里学来的腔调小声道:“那自此以后,我就跟你啦。让我来伺候你吧。”

“!”花途明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脸,喝道,“回你的隔间睡觉去!”

秦二娘估计对他下了诸如“一定要听从命令”的指令,阿梦动作一顿,听话地噔噔噔跑回隔间了。

花途明在被中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涌出一股复杂的滋味。

翌日。

在细心照料下,花途明明显好很多,勉强能下床行走,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扶着她,跟着钱鸿宁往内院走。

九曲回廊,庭院深深。花途明一路都在不动声色地往周围瞟,等到终于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站在一屋前,她已经大致摸清了所经路线。

钱鸿宁叩响了门,屋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请进。”

花途明被安置在一张椅子上,她面色虚白,掩口咳了两声,抬眼对上钱老笑吟吟的面庞,脸上适时多了一丝惊讶与原来如此,“您……”

下一刻,钱老身后一整墙的自画像映入眼帘,花途明眼角一抽,生生卡了壳。

尽管做了心理准备,但当一整面的画像突兀出现在视野中时,还是令人震惊不已,甚至油然而生一丝诡异与恐怖。

上百个不同情绪的钱老一齐看着她,端坐画像下的真实钱老笑了笑,起身道:“姑娘,又见面了。”

“……是啊。”花途明收回目光,轻声道,“多谢您。”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钱老呵呵笑道,“我自见你第一面,就觉得我们十分有缘。”

花途明垂眸,安静地笑了笑。

钱老温声道:“不知现在可否请姑娘做一回写照之人了?当然,若是不愿意,千万不要勉强。”

“啊,当然不会。”花途明道,“贵府大恩难以为报,区区此事,我怎好推辞,只是……”

钱老眸光一凝,“只是……?”

“不值您约的画师几时能来,但我猜测,一般作画都要良久。”花途明指了指天色,“如今已至晌午,不若先吃顿饭,下午再开始?”

“……”钱老眸光悄无声息地化开,大笑道,“好,好!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午宴已备好,花姑娘,这边请。”

花途明原本要起身的动作不易察觉一滞,旋即看向钱老,微微一笑,“好。”

这顿午膳吃的十分有滋有味,花途明不知钱府是不是将当地最好的厨子请过来了,满满一桌花里胡哨,色香味俱全。

鲛人少年坐在她身旁,花途明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发现他在此方面与常人无异,心下稍安。

众人和和睦睦,偶尔有欢笑声传出,但不管怎么避免,一个时辰后,花途明依然坐到了庭院中,面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为她作画。

“恕我冒昧,”钱老坐在太师椅中,笑看她,“不知姑娘何许人士,怎么到此地无亲无眷,还去干……那种活计?”

花途明膝上放着几朵菊花,她偏头朝钱老笑了笑,“因为我一不会女工,二没有才艺,只勉强会画一点画,但也拙劣不堪,于是只能靠着一点力气来养活自己。”

“哦?”钱老笑了笑,“画画?原来姑娘也有如此才情。”

“哪里哪里。”花途明笑着一摇头。

她没有看到,身旁钱老与钱鸿宁快速对视一眼,钱老转回眼珠,浑浊的眼底映出花途明的侧影。

花途明道:“钱老爷当初为何会选择来长陆呢?难道有亲眷在此?”

“哦,那倒没有。”钱老笑道,“不过是巧合,我当初选择去哪都一样。”

花途明转眼看他,“您先前是做什么的?”

“也是给大户人家谋活计,这不,没干好给人赶出来了。”

大户人家?他们钱家还不算大户人家吗?

花途明微微一笑,“所以您现在就自谋出路?您家这个宅子修的倒十分雅致。”

钱老呵呵笑道:“姑娘若喜欢,可以多住几日。”

初冬的风吹的有些冷,画师手边的颜料干了好几次,一路磨磨蹭蹭,直到天将入夜才堪堪画好。

钱老揭过画纸,借着幽幽烛火,对着花途明比对几番,满意地颔首,“好,好。改明个我一定裱在书房里。”

花途明脸庞被烛火照的微微发暖,病气也消了几分,闻言受宠若惊地笑了笑。

画师收好桌上剩余的画纸,正欲收颜料,忽然被喊住了,“先生请等一等。”

“?”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发声人,花途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请问,这些残料可以给我留一些吗?”

钱老立刻想起花途明说过自己会画画,一叠声道:“姑娘若喜欢,我明日让人买去。”

“那太麻烦您了。”花途明道,“我也就随意玩玩,只要一点点就好。”

画师看看她,又看向大主顾钱老爷,最终从各色残料中挖出一部分,让人包好送给花途明,花途明妥善接过,面上泛出笑容,“多谢您。”

“此番多谢先生了。”钱老虚虚托着画纸,道,“来人,请先生去前院喝点茶。”

画师一面推辞一面随人去了前院。钱老又转向花途明,浑浊的眼珠泛着烛光,“也麻烦姑娘了,姑娘晚膳想用些什么?”

花途明道:“我随意就好,不劳烦钱老爷了。”

钱老爷也不坚持,笑道:“也好,姑娘有任何要求都可直接与婢女说,着人去准备。”

他似乎另有他事,语速也快了一些,花途明恍若未觉,微笑着点点头。

钱老带着钱鸿宁匆匆离开,庭院内转眼只剩挑灯的小厮与婢女,一婢女弯腰问:“姑娘?”

花途明紧了紧手中的颜料,转首向一旁伫立的阿梦,“阿梦,晚上想吃些什么?”

阿梦“啊?”了一声,很快道:“姐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想吃清淡些的还是鲜辣些的?”

“鲜……我都听姐姐的。”

花途明回首,朝婢女报了几个中午吃过的鲜辣菜名,又让加一碗清淡粥,最后轻吁口气,“走吧,我们回屋。”

庭院寂寂,白日里姹紫嫣红的菊花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影子,烛光匆匆扫过,纤细花瓣荡过稍纵即逝的橘光。

布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杂乱又压抑的声响,烛火在挑杆下晃荡,冷风掠过林梢,灌入人后脖颈,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花途明裹着寒风进屋,与阿梦对坐吃完饭后,着人收拾了,便令外人出去,她要歇息了。

阿梦摸着撑的圆圆的肚皮,打了一个不明显的嗝,又连忙捂住嘴,小心地看向花途明,“姐姐,你要睡了吗?”

花途明背对着他站在桌前,不知在鼓弄什么,墨发披在身后,在烛光下泛出丝绸般的质地。

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阿梦:“?”

他下意识反思自己的话,一句“对不起”就要脱口而出,下一刻,就听花途明头也不回地道:“我一会睡,你先去休息吧。”

阿梦“哦”了一声,听话地钻进隔间。

隔间门“咔嚓”一声轻轻阖上,花途明耳尖微动,瞥一眼过去,手下动作却不停。

——她正将今日要来的残料分割出来,包成一小块。

纤细的手指上下一转,打出一个漂亮的结,花途明长吁一口气,转身去一旁水盆里净了手。接着她挽起青丝,换上一条长裤,从内拴上房门,随即蹑手蹑脚地走到后窗,轻轻推开一条缝。

窗棂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声响,花途明迅速一瞥周围,果然和她白日里观察到的一样,此处通向一片竹林,外间不会有人防守。

她轻吸一口气,悄悄翻窗出去,布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很轻一声“噗”。

今夜阴云浓重,竹影隐隐卓卓,沙沙作响,花途明屏息站了一会,手指紧紧扣着窗,耳边鼓动着她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不能再等了。

花途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轻手轻脚钻进竹林中,纤细的身影一下子隐匿在黑暗中。

出竹林后往左绕,便到了白日经过的花园。花途明没打灯,就着稀薄的月色小心又快速往前去,绕过回廊,穿过月洞门,熟悉的庭院出现在她眼前。

花途明伏在一块假山后,偷眼往书房打量。

房内并未点灯,寂静无声,一只寒鸦从她头顶掠过,发出嘶哑的叫声。

花途明屏息上前。她站在房门前,侧耳听了一阵动静,快速左右一瞥,随即一把拉开房门,钻了进去。

屋内光线黯淡,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花途明反手阖上门,只见有一道月光从窗棂透入,斜斜切过一整面墙的人脸。

钱老的脸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白,面带诡异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

花途明轻呼一口气,骤停的心脏才堪堪跳动起来,她喉咙绷的有些发紧,心道这钱老不知什么趣味,自己大半夜看到这满墙人脸,不会被吓死吗?

今日她与这书房有过匆匆一面之缘,大概记住了各样东西具体摆放位置,花途明蹑手蹑脚走到书桌前,打眼一扫,桌上笔墨未干,却并没有画纸。她快速上手翻动起来,纸张刮蹭发出轻微声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明显。

——没有。

花途明转身去翻书柜,动作利索,可除了摸到一手古书味,依然什么也没发现。

这不该呀?今日临走前他说会将画像裱在书房里……

花途明忽然意识到什么,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腰,看向这满墙的画像。

画像上的钱老从不同角度看着她,刹那间眸光仿佛凝成了实质,一股诡异直钻入花途明脑壳。

她心中微动,缓缓上前,轻手轻脚捏上一张画像,纸张触感细腻,下一刻,她轻轻掀开这张画像——

画纸发出轻微声响,一张女人的脸赫然映入花途明眼眸!

这是……谁?

花途明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放下那张画像,抬手便去掀周围几张——男人,女人,幼童的脸依次落入她眸中,原来这一整面钱老画像的背后另有玄机!

难怪钱老说他操持了一间画室,自己的画像却挂在此处,敢情这间书房就是用来做画室的!

可是……为什么?当真只是癖好吗?

花途明手一掀一放,快速掠过一整排画像,忽然意识到很奇怪的一点,这里面有些人的画像是重复的——这样说也不妥当,花途明目光凝在墨痕上,这些画像,倒像是……不确定?

就像有人不确定这些人长什么样子,无法用明确的语言表达,因而画师只能一次次改动,而这些残稿也被他保留了下来……可是为什么?

花途明今天第二次发出这个疑问——这些人究竟是谁?

钱老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室内安静的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花途明耳边鼓起自己的心跳声,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快速收回心思。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借着惨白黯淡的月光,花途明手下快速翻动,终于在第二排最后靠书柜的位置上,找到了自己的画像。她小心将画像取下,随之掉出一张纸,纸张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花途明捡起,发现是一个信封。

她蹲在地上,胸口上下起伏,目不转睛地盯着信封。

信封未涂封泥,只要她打开,就能看到——花途明毫不犹豫地抽出信纸,指尖有些发颤,微微站起身,对着月光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钱老字迹端庄隽秀,一看就是大家出手,仅仅只过了几个眨眼功夫,花途明蓦地抬首,眼底难掩错愕。

她一开始还奇怪,钱家这么家大业大,还能给哪个大户人家谋活计——原来是天家!

这位钱老在被贬职前,竟是朝中五品郎中!

花途明深吸一口气。

这封信是写给朝中宁大人的,内容简明扼要,连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找到了一个酷似颂景公主的人,说不定可以为他在朝中助力。

花途明从这短短几行字中清晰地看出一个事实——如今朝中两派对立,一主战一主和,而主和派领袖宁大人正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就要被主战派拉下擂台,大乱将起。

在这个危急时刻,钱老打算将花途明送去帝都,暂时打破这一锅浑水,指不定绝处能逢生。

“……”花途明沉默着蹲下身,将信纸塞回信封,自己的画像正铺在地上,揽着菊花的女子容貌昳丽,气质温和,正微笑着与自己对视。

花途明长呼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颜料包,用手指沾摸些许,小心谨慎地涂在画像上。

她本在作画上有天资,只寥寥几笔改动,画像上的人就陡然变了样。

人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气质完全不同了,脸颊处也被她做了些许修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可任谁来看,这与先前根本是两个人了。

行云流水,妙笔丹青。

花途明定睛看了看,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起身,将信封盖在画像下,一通塞回原位。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

“……”花途明动作顿时凝滞了,手指还捏在最外面一张钱老画像上,月光从钱老下半张脸扫过,一双眼睛隐在黑暗中,半阴半阳地笑看她。

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间所有声音尽数消失,只余下外间那一道道并不拖沓的脚步声,布鞋擦过石板,踏、踏——一声连一声凝成一道尖针,直接刺穿花途明的头顶!

花途明后脑勺炸了开来。

怎么办?

她轻手放下画像,脚步无声一转,目光在屋内快速逡巡——往哪躲?

屋内寂静无声,花途明听到心脏快速鼓动的声音,周遭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成固体去,挤压的她四肢发麻。

屋外那人悠然踱步而来,站定在门口,下一刻,伸手按上了门框,“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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