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幼便在大昭为质，无爹娘陪伴左右，只有两个动辄凌虐他的下人跟在身边。
大昭的皇子公主们不爱和他一起玩，总是嘲笑他不过是大昭的一条狗，更有甚者会逼着他和狗抢夺食物。
大昭的冬天十分难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1】。
冬雪寒人，北风冷冽的日子里，他时常为了一口食物在雪地里被人打个半死，本就羸弱的身子也愈发残败。
每每被呛满嘴的泥土或者雪水时，他都巴不能就这样被打死，这样或许就不会感到疼痛了。
痛到极致，恨入骨髓时，他便暗暗立誓，来日若有出头之日，必把这些人踩在脚下，要他们不得好死。
那一年的元夕佳节大昭皇宫里发了赏赐，才十岁的他为了一口热汤被彼时最得宠的五皇子按在角落里打，本就单薄的衣衫在殴打下变得四分五裂，衣襟里也不知被何人塞了雪团。
总归是什么五皇子的走狗。
五皇子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把雪团混着牙龈处的血一并咽下去，嘴唇早已麻木，身体亦是由内到外地发抖。
他苦苦哀求所有路过的人，主子也好，奴才也好，他真的像一条狗一样求路过的人救救他。
只要有人愿意救他，他愿意从此真的为那人端茶倒水，踩在脚下，做一条匍匐在她脚边的狗。
可惜，所有人都畏惧裴震的手段，也害怕惹祸上身。
那座宫里，没有人敢惹五皇子，没有人敢挑战皇权。
路过的他们只是怜悯地看向他，嘴里或者咕哝两句“阿弥陀佛”，或者匆匆瞥开视线，以为这样就可以对苦难视若无睹，这样就能缓解见死不救的罪孽。
他以为他会死在阖家欢乐的元夕佳节。
他闭上眼睛，放弃挣扎。不论裴震如何凌辱他，如何虐待他，他都不动如山。
他只希望，能够快一点死掉。
只要死了，就能解脱了。
“你们在做什么！”清冷的女声掺杂着一丝稚气，这样宛如天籁般的嗓音回响在他的耳畔。
周齐钰瘫倒在地，眼中的景象皆是颠倒。他只能看见一个身着晴蓝衣衫的女孩，手执一把白玉剑，向他这边慢慢走来。
裴震不屑地看着这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女孩，玩味的视线扫过她的面容后，轻佻地笑着，“我说是谁，原来是裴宸那个没用东西的相好啊！怎么？裴宸不陪在你身边？改投哥哥身下了？”
隐晦的侮辱句眼入了耳，少女握紧手中长剑，牢牢地盯着裴震，“你们在做什么？”
少女面上对裴震的粗俗言语感到恶心，然而她的言语只关乎倒地的少年。
乍然被一个矮半头女孩慑住，裴震感到脸上挂不住面子。
长云门的面子他不能不给，故而只是嬉笑，“不过是在闹着玩罢了。”
“是啊是啊，我们在和齐钰一起玩呢。”
裴震的走狗七嘴八舌附和着，少女仍未松开手中未出鞘的长剑。
她在思考，如果放了裴震，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千遍万遍，如果教训他一顿，难保最后他不会对眼前的少年报复。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裴震被盯得不耐烦，走狗提醒他是最受宠的皇子，而这又是大昭的地盘，眼前的女子只不过是一个长云门捡来的徒弟，无需害怕她。
如此想来，裴震感觉又找回了场子，拍拍衣襟处不存在的灰尘，“既然洛女侠给脸不要脸，那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2】，上！”
裴震一个手势，身后十数手下都拿棍带棒的往少女身上招罗。
周齐钰下意识闭上眼睛，这个女孩怕也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一方面希望她不要再管他了，快些离开，一方面又恶劣地希望她能够陪着自己，毕竟，她是他唯一的希望。
少女谨遵师门教诲，长剑并未出鞘，连着剑鞘一起利索的使了一套剑法将几人敲晕，她凌乱的步伐隐匿深厚的功底，不过几招又把其余几人打翻在地。
裴震和周齐钰俱惊在原地，只是一人畏怯懦弱，一人喜上眉梢。
少女抚过剑身，挑眉看向裴震，“原本我还在想怎么样不动声色教训你一顿，结果你竟然先动手了，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后面的事情周齐钰没敢睁眼，他只听见裴震被揍得嗷嗷叫，拳头落在肉上的撞击声他最是熟悉不过。
仇家被打，他多想睁眼看着，然而最终竟就着嘴里所含的血水和雪水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自己屋里，少女正温和地给他喂药，“太医说你身子很差，日后你要多多注意了。欺负你的人已经被皇上教训过了，你不用害怕了。”
清灵温柔的嗓音入了耳，周齐钰寒凉的身体仿佛被暖流温着。
他张开口想要言谢，却不知从何说起。说起他悲惨的往事？还是他没用的身子？
五皇子在宫内横行多年皇上都睁只眼闭只眼，眼前的少女究竟为何人，竟能让皇上出手？
许是感觉到周齐钰怀疑掺着戒备的目光，女孩打笑着解释，“你不必怕我，其实我是仙女下凡，派人来拯救你的。”
“仙女……”一直不开口的少年喃喃二字，心底却根本不信这种说辞。
看样子，又是什么人派来整治他的手段。
“这位公子，我通晓古今，知道你未来必有一番大业。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出半年，你的人生就会转折！”
少女叮嘱他要好好注意身体，又和他说起裴震眼下的惨状，最后屋外不知何人唤了一句“阿霜”，少女才同他匆忙告别。
周齐钰想要拉住她，问她叫什么名字，问她能否再见，却只让她的衣衫从指缝中溜过。
矮小纤瘦的背影消匿于门框中，也逝于周齐钰的回忆之中。
眼前的景象慢慢变成大烨的殿厅，大昭使臣还在下面等待回答。
周齐钰放下酒杯，神色落寞，“这些年朕的身子已经好很多了。烦请使者传话，多谢太子记挂。”
后来周齐钰再也没见过那位少女，自她走后，五皇子便从此失势，大昭新立的太子殿下为人和善，对他也很是关怀。不久，他也被接回大烨。
两位使臣落座后，便该是送礼环节了。
“启禀太后娘娘，此乃东海龙珠。听闻若是研磨成粉，可保肌肤光滑。夜里放在屋里，还可以长明不晦。恭贺太后娘娘福寿绵长！”
“太后娘娘，这是南海玉观音，乃是九九八十一位工匠雕刻三年制成，已经被迦南寺住持开过光。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名剑‘逐月’，听闻和清风剑出自同一铸剑师。”
……
贺礼如流水般呈上，诰命夫人们为了子女前程纷纷夸赞太后福泽深厚、年轻貌美，柳沉菁被哄得合不拢嘴。
这般喜悦气氛下，唯有一人怒目而视。
平南候宋章拉着宋如意跪在中央，“太后娘娘！皇上！求你们为老臣做主啊！”
“平南候有什么事要在今天说呀？”柳沉菁睨过祖孙二人，笑意不达眼底。
周齐钰笑吟吟地放下酒杯，半个身子倚在龙椅上，一副看戏模样。如此行径引得几位老臣连连摇头。
“启禀太后娘娘，孙儿如意不过是和七皇子起了一些冲突，谁知被摄政王妃看到了，误会如意也就算了，竟然还对如意大打出手！”说罢，宋章捏住宋如意的后脖颈让他仰头。
“哎呦呦，确实有些严重呢。”
“没想到摄政王妃下手这么狠。”
“那可不，都能逼着摄政王和她成婚了，能是什么善茬？”
……
席间众人的话语回响在云音耳边，她颇为悠闲地抿一口酒，也好像看戏一般。
既然卫听寒说了这件事他会替她摆平，那她等着看就好了。
柳沉菁心道宋章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家伙，可他对上的是卫听寒，那确实值得她耗费心力在这里为他主持公道了。
众人只见太后美眸轻转，盈着笑的目光落在摄政王妃身上，“王妃可要解释？”
云音闻言看去，柳沉菁盈着笑的眼里哪有半分真心？不过是一潭死水，一片冷漠。
她刚要开口，身旁人猛地握住她的手肘。
“太后身为后宫之主，怎可听信一面之词？”卫听寒将酒杯重重地置于桌案，众人皆是垂首，沉默不言。
柳沉菁藏在桌案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衫，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挂着和善的笑，“摄政王所言甚是。”
“宋章，你可知罪！”
宋章被眼下场景弄得一头雾水，方才太后娘娘还是站在他这边，怎地片刻之间就向他问罪？
他也是算好卫听寒和王妃不和，太后和卫听寒不和，才敢当着大昭和大齐使臣的面把太后架在火炉上让她主持公道。
“老臣不知！老臣只知道，我是先帝的兄弟，如今我的孙儿也就是先帝的侄孙受了异姓小人家的委屈！”
平南候说得慷慨激昂，不少前朝臣子回忆起先帝在时周家天下的场景，对比如今卫听寒独占大烨的局势，他们将心疼皇帝架空，卫听寒做主的愤懑转到对宋如意的可怜和对云音的不满。
“老臣以为王妃所为实在不该，世子只是个孩子王妃竟能下此死手，何况一个异姓王妃，怎能管起后宫之事？”
礼部侍郎率先替平南候说话，随后带着几位大臣见状附和。
云音顿时站起，“依照平南候和几位大人所言，打人便是不对喽？”
“自然不对。”
“擅自打□□之人更是不对喽？”
“当然！”
“依照大烨律法，若是两样都犯，该当何罪？”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照大烨律法，该一报还一报，王妃为该受此刑罚！”宋章说得激愤，说到兴头，竟是指着云音的鼻子。
云音释怀一笑，随后对着周齐钰行礼，“几位大人说得真好！启禀陛下，宋如意欺凌七皇子，强夺他人财物不成竟以多欺少，以强凌弱，虐待殴打七皇子。既然如此，臣……臣妇以为便依照几位大臣的说法处置了吧。”
“胡言乱语！我孙儿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你这毒妇竟想要虐待我的孙儿！简直是牝鸡司晨，不知廉耻！”宋章对着云音破口大骂，毫无臣子形象。
柳沉菁凌厉的双目望向下面这场闹剧，面上挂着勉强的笑，无人看见的地方指甲恨不能掐进金銮木椅里。
一柄长剑蓦地架在宋章的脖颈上，卫听寒另一手端着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孤看平南候是活腻了，在太后寿宴上撒泼，对王妃失礼，孙儿敢在后宫犯下大错，和平南候真是一脉相承。”
宋章感觉到脖颈处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痛，怕是已经有血丝冒出，他心有怨言却不敢轻举妄动。
卫听寒这柄剑还是先帝在时赐予他的，准他随身携带，自由出入皇宫，若有佞臣，可先斩后奏。
“既然王妃这样说，来人呐，去把七皇子带过来。”柳沉菁终于发话，宴席结束后尚有烟花表演，她不能让寿宴毁在这场闹剧里，只想赶紧按捺住几人。
云音垂在身侧的手微动，她知道周齐明病得严重，自尊心较旁人也强些，并不适合来此。
周齐钰一双多情潋滟眸将她的为难尽收眼底，藏在身后的手摆了摆。
【1】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出自**《沁园春·雪》
【2】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权威的文献记载可追溯至明代小说《水浒传》第二十八回，原文为“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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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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