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
桥山研究所。
一个周身穿着舒适棉麻布料衣服，体型稍微发胖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晃晃悠悠的竹椅上，面朝落日的方向，似乎在欣赏山间晚霞美景。
不远处的小径上走来一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戴着黑色方框眼镜，身体素质似乎不太好，才爬了这一段坡就气喘吁吁。半弯着腰深呼吸了一会儿，才将鼻梁上厚厚的镜片往上推了下，开口道：“柳老师，总算找到您了。中午放您门口的信息条您看到了吗？测量站的老师确认明天不会下雨，我们要准备下井了。师父怕您没看到，明天早起又四处……看风景，让我过来再和您说一声。”
“哈哈，老赵原话怕不是说的担心我四处瞎溜达，耽误正事吧？收到了，放心吧，明天肯定按时出现在集合点。”
柳源良爽朗地笑开，从那椅子上起身的同时将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往那年轻人身边走去。
“老师是不是想家里人了？随行的师傅们今天雨一停就在修信号塔，等明天我们从遗迹那边上来，应该就能连上信号，给家里人报平安了。”
柳源良笑着点头。
前阵子西南部的地壳运动引发了一连串地震，震级不高，没有造成太大破坏，但在这个名为桥山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竟然露出一片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群。
先遣研究队大致探查了下情况，发现是一个没有寻到任何记录，距今大约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城镇遗迹，也不知道当年地质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竟将这样一大片的城镇囫囵吞下。
地震露出的只是遗迹的一小块，大部分的城镇依旧被埋在地底。先遣队员回来后，相关专家评估了下，觉得这样保存完好的遗迹对研究桥山一带历史有极大贡献，就召集了几大高校的教授，组合成研究小队一同前往西部。
柳源良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口中的“老赵”，是隔壁院校与他非常熟悉的地质学教授，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让老赵十分骄傲的学生。他在地震发生之前就已经在桥山地带做了好多年的研究，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古镇露出的痕迹，及时给相关研究院提供信息。
这年轻人镜片度数有些高，但眼力劲不错，观察事物十分细致，几乎不会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平时柳源良和其他教授一样，都对他的慎密心思赞不绝口，这会儿却觉得太细心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以为自己已经很注意掩饰动作了，怎么还是被看见在摆弄手机。
“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平时会把想到的话都先编辑着，等到能发消息的时候一次性发出去。”
“您说的哪里话，柳老师的记忆力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了。”年轻人说，“那我先不打扰柳老师了，明天见。山里冷，老师明早多穿些。”
笑看着学生离开，柳源良又等了等，才将手机重新掏出来。
手机背面微微发烫，黑色外壳底下藏着一张传音符，这东西放在过去大有用途，可现在人人都有手机，发消息速度又快又不用消耗灵力，当代修者们没事才不会花精力使这样鸡肋的符。
不过在信号时有时无的山间，这符咒的用途可就太大了。信号站坏掉的这些日子，柳源良就是靠它和外界保持联系的。
一打开微信，对话框里跳了两条消息出来。
【桥山与听风岭接壤，你去什么地方之前先和我说声，装备带齐全点。】
【遇到奇怪的事情也随时告知我，不要轻举妄动。】
柳源良：【好，我知道的。您这两日身体怎么样？】
【说了好几回没事的，不用每天追着我问。你这小老头儿，怎么总有操不完的心。】
与他发信息往来的，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吴漾。
他那日伤势太重，回屋后便触发了柳源良留在屋中的安魂阵。
当时柳源良说要起个阵以防万一，吴漾心里觉得多此一举，他既没那么容易有“万一”，就算真有什么，柳源良这三脚猫功夫的阵法又能有多大作用。
眼下阵法当真开始转动，给予吴漾修复灵力的效果确实像他想的那样若有似无，可他终于明白阵法存在的真正意义了——为了能让柳源良这个阵的制造者在第一时间觉察到他的状态。
【被扎了刀吐点血而已，修道镇祟，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对自己的弟子也这么紧张吗？太娇惯孩子可是没法让他们成长的。】
看着这一行字，柳源良脑海里自动给它配上了吴漾低沉的嗓音，以及寻常人模仿不来的悠闲语调。他身上自带一种安抚人心的磁场，好像只要他还在那边游刃有余地说笑着，天就没那么容易塌下来。
可是柳源良知道事情不像吴漾每回打发他时说得那么简单。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吴漾这样虚弱的样子，玄门行走世间施法度鬼镇祟，受伤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吐口血是不算什么，少半截身子的养养都能长回来部分。
但吴漾的情况不一样。
他面对的厉鬼虽凶，却不成规模，若是在吴漾全盛时的状态，他甚至不需要用上复杂的符咒阵法，单纯放出灵力震慑，就足够让那些邪祟无法动弹。
吴漾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调转灵力时施法不当，被功法反噬所致。
【您能和我说说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不是说过了吗，一时轻敌，又只顾着和陈述聊天，没注意到才被偷袭了一刀。】
柳源良半点没相信吴漾的话：【您说过小陈是某个与您结有血契之人灵魂碎片的转世，我思来想去，您存心引厉鬼借人身出手，大概是想要利用血契的作用，唤起他从前的记忆。是这个过程出什么意外了才导致您受伤的吗？】
远在s市的吴漾看着屏幕上的这句话轻笑着摇了摇头。
做事周全，为人细心又聪明，柳源良确实是天生的领导者。
这一代的玄门有他做尊者，是所有世家门派的福气。
【不是什么意外，我就是突然后悔了，所以强行震断经脉阻止血契继续对他产生影响。】
柳源良不太赞同吴漾的做法。
哪怕内力再深厚、修为再高的道士，经脉受损对身体以及境界的影响都难以衡量。
更何况吴漾本就灵力有缺，并非是他鼎盛时期的状态。
【没办法，他同我说了一句话，我一下子就觉得原本的打算不太周全。】
【什么话？】柳源良问，【您打算要怎么做？】
【他说，他好像很难过。】
而那一个瞬间，吴漾就舍不得让他想起一切了。
他想……
他至少应该留给陈述一些别的东西。
*
陈述有一周没见到吴漾了。
那日从医院回来，他记挂着给学生们的回复，到了家就开始紧赶慢赶地查阅资料。再一抬头已经是深夜，他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刚才的几个小时里，他的手机一直静悄悄的。
难道是白天不小心开了静音吗？可他明明记得在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之前，自己是有特地将消息提示音调大的。
陈述又拿起手机看了眼，才确定了吴漾的确没发来任何消息。
加上吴漾微信之后，陈述起初以为手机会不得消停——吴漾向来多话，现在受了伤，又没什么别的事。
所以他这样长时间的安静，让陈述忍不住担心起来。
是有什么事吗？
陈述走到阳台上，往吴漾那边看了一眼。黑夜中的邻居家一片黯然，不见丝毫灯光。
分开的时候吴漾看着精神不太好，没有声音应该是睡得比往常早了一些吧。陈述想，这会儿要是发消息过去把他吵醒反而不好，明天早些去问候就行。
第二天一早，他就给吴漾发去了信息：【我有事出门，需要帮你带些东西回来吗？日用品，午饭什么的。】
没想到直到傍晚，他才收到了吴漾的回复：【抱歉，白天一直在睡觉没看微信，谢谢陈老师，我点外卖就好，不用麻烦啦。】
陈述原本就对吴漾受伤的事心有余悸，当他知道吴漾是为了自己故意挡下那刀的时候，这种后怕卷着无措越滚越大，成了一团愧疚的雪球，压得陈述喘不过气。
虽然陈述并没有相信吴漾所说他这么做的原因，但他觉得既然结果已经酿成，再去追究缘由意义也不大。
他应该对吴漾的受伤负责。
起先他将自己想要承担吴漾所有医药费和接下来几个月生活费的想法告知，没想到吴漾直接拒绝了：【我不图你钱财，要是陈老师想要给我这些作为谢礼，我们不如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吧。】
那他图的是什么，自己应该给什么呢？
总不见得真像吴漾玩笑话说的那样，“多赏几个笑脸”吧。
陈述想不明白，他无比希望吴漾还像之前那样有话直说，别讲半句让他猜。可这回吴漾应该是下定了决心不透露心中真实想法，没再回复陈述的追问，又消失了一天。
陈述只好靠自己苦思冥想除了金钱上的弥补，他到底还能给吴漾提供什么。
他没什么朋友能帮忙答疑解惑，想了许久没个思路，就犹豫着给柳源良发去信息，将事情大概理了理，然后询问自己应该怎么做。
可收到信息的柳源良却犯了难。
陈述并没有明确说明他遇到的难题针对的是谁，可柳源良刚看了开头几个字，还没读陈述后面写了啥，就觉得他所说人是吴漾。
陈述对他很是信任，不管生活、学术还是职业上遇到了什么问题，都会向他寻求帮助。但是这回柳源良给不出任何有用的建议，因为他也想不明白吴漾到底想做什么。
从很久以前开始，柳源良就知道吴漾一直在世间寻找陈述的痕迹。至于他为什么要找陈述，找到以后又想要做些什么，他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
只是从他们相处时的一些细节，以及吴漾偶尔露出真情的神色里，柳源良知道陈述对他而言是个无比重要的人。
所以他想了想，回复道：【我只能说如果我是那个人的话……当我很重视一个朋友的时候，金山玉矿对我来说，都不如他的一声问候来得重要。】
陈述盯着那消息看了很久。
好一会儿，他眨了眨眼，似梦初觉地读懂了柳源良话后的意思。
所以……
吴漾并不图他什么东西，只是单纯地想和他做朋友？
陈述：所以吴漾不图我的东西。
吴漾：不图你东西，图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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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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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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